云之澜抬起眼帘,看着城主大人说道:“某不会降。”
东夷城城主微微一怔,似是没有想到对方答应的如此爽快,不过说老实话,城主这两年一直处于辗转反侧的状态之中,无论何种选择,都不能让他愉悦起来,除非四顾剑大人伤势转好,重复当年神威。
他犹疑地望着云之澜说道:“可是……剑圣大人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已经两年多时间没有见过他老人家了。”
云之澜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面色微微有些怪异,因为时至今日,他这位剑庐首徒,都还不清楚师尊大人究竟是怎样想的,是战,还是降?
不过他旋即平静了下来,想到此时在剑庐中的那位大人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道:“师尊想必也不愿意他的一生心血,就此葬送。”
城主大人深锁双眉,看了云之澜一眼,试探着说道:“天下皆知,剑圣大人乃是两年半前在大东山上伤于庆帝之手,本来我等庸钝之辈断不会认为剑圣大人,会意向南庆,只是这两年里渐渐有消息传来,王十三郎乃是剑圣大人关门弟子,却与南庆范闲交好,我不知道,云大师对此事如何看待。”
此言一出,云之澜的表情严肃了起来,凛然说道:“十三郎乃我师弟,他所行之事,皆由师尊安排。”
“正因为他与范闲交好乃是剑圣大人的安排,所以这就是我最担心的事情。”城主看着云之澜,认真说道。
云之澜陷入了沉默之中,他以往也从这个安排中感到了无穷的寒意,他从来没有想到过,一生孤傲狂戾的师尊大人,竟然会在临终之前,甘于抛却深仇大恨,与南庆进行暗底下的接触。
“十三郎啊……”他在心里叹息了一声,对自己说道:“师兄对你没有任何意见,就算师尊意属你接掌剑庐,我也只会听命于你,然而……”
酒桌上的灯光忽然一暗一明,映得云之澜满是寒意的脸庞阴晴不定。他知道此时最要紧的,是不能让南庆方面的人,打扰了剑庐内的那次重要谈判。在剑庐一方,他已经安排了无数高手埋伏在外,而在梅圃夹院外,他也安排了很多强者。
云之澜端起酒杯,浅浅饮了一口,说道:“十三郎那里我已经做过安排,城主大人请放心。”
城主微微皱眉,说道:“如此甚好,只要不是南庆范闲亲自来就好。”
“那位小范大人还在路上。”云之澜眸中肃然,平静而又坚决说道:“但是,如果他敢一个人去找小师弟,我便要将他永远留在那里。”
……
……
范闲已经来了,并且和影子两人像游客一样地欣赏过城主府的飞檐建筑,只是东夷城方面没有一个人知道,而同时,范闲也不知道,剑庐首徒云之澜因为对东夷城和自己内心的忠诚,开始一力保护剑庐,甚至不惜伤害王十三郎,也要把南庆来人永远地留在这片土地上。
初初入夜时,范闲来到了东夷城近郊处的一个夹院外,看着晾在矮院墙上的青幡,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此时的他自然不敢上前直接叩门,而是绕了几个弯,从一圃梅园的后方穿了过去,便准备去见一直等着自己的王十三郎。
便在穿梅而行,离后门约有五六步的时候,范闲停住了脚步,因为他没有听到那间夹院里的狗叫,而十三郎在闲聊的时候,曾经告诉过他,他养了一只鼻子最灵的土狗。
——狗可能会被人做成狗肉火锅,但梅不会单单落下一枝。
范闲的手指微微屈起,眼帘低垂,盯着脚前的一枝梅,知道此处有埋伏,而且埋伏的人都是高手。因为当他身形一顿时,便觉一记风自身前掠过,斩下一枝梅,紧接着,四面八方的强冽剑意便渗了过来。
他不清楚十三郎为什么没有提前向自己示警,只是清楚地查觉到,东夷城这个鬼地方……九品的剑手果然是量产的。
独马旧车往东夷城里去,柳絮渐平人龙渐聚,范闲和影子二人沉默看着这座大城内的风景,心绪有些不宁。影子或许是有些感慨,而范闲却是被映入眼帘的一幕幕微微震动。
东夷城果然不愧是天下第一大城,占地面积极广,二人的马车在城中行走了许久,竟还离预定的地点相差极远,沿路只见各色建筑纷杂其中,熙攘人群穿行其间,来自天下各方的货物云集此地,无数口音在大街上响起,无数穿着不同服饰的人们,在讨价还价,用的还是一种范闲不怎么熟悉的手语方式。
市井百态在这座以商而立的东夷大城内一览无遗,范闲坐在马车上往街上望去,竟发现没有什么商品是在这座城内找不到的。他忍不住在暗中赞叹了一声,当此热闹繁华之地,由外地来的游人,谁会忍得住不大掏银子?
虽然南庆在二十余年前便开始在泉州设置大型的商港,凭借着内库的庞大出产,生生占去了很多海上与洋人贸易的份额,不止直接导致了澹州港的败落平静,也让东夷城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但是东夷城毕竟乃天下商贾云集之地,尤其是此间出海的船队精通驭浪之术,与远悬海外的那片大陆多有交集,所以贸易一直繁盛至今。
即便是范闲如今控制的内库,如果要走海上线路,也不可能完全凭借泉州出海,因为很多外洋来的冒险者或商人们,还是习惯经由东夷城进行交易。
这种状态的改变,只怕还需要几十年的时间——当范闲在大街上看到了十几个洋人后,在心里接受了这个观点。当年坐镇江南之时,洋人最远也只肯到泉州,所以他竟是一个也没见过。
“是不是觉得很稀奇?”影子在他身旁用低沉的声音问道:“洋人只相信东夷城,所以南庆人每次见到这些蓝眼珠子的人,都会觉得不习惯。”
范闲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心想前世时自己也曾经是在留学生楼教过通宵麻将的牛人,怎么会看着洋人便觉得古怪。
“洋人为什么不信任我们南庆?他们顶多肯在泉州停驻数日,从来不愿意深入内陆。”范闲轻声问道:“北齐没有合适的出海口,倒也罢了,可我朝在江南一地已经兴修了三大港,尤其是泉州港已经修好了二十几年,为什么一直没有完全夺走东夷城的地位?”
“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影子压下笠帽,冷漠说道:“不过听说二十几年前,泉州水师与洋人的关系不错,后来泉州水师出了事,把洋人也吓走了很多。”
范闲挑挑眉头,没有再问什么。其实今日入城这一路行来,眼观八方,耳听六路,他细细品味着东夷城与这片大陆格外不同的市井气息,已经渐渐明了此中的原因。
东夷城一直能够占据天下商业的中心位置,关键就在于此地的民风性尚自由,商贾以利言行,大街之上,除了维持治安的城主府官员,根本见不到太多的官府人物——虽然还没有机会去亲眼看看贸易的具体流程,但范闲已经有了强烈的预感,东夷城的贸易基本上已经有了某种契约关系的雏形,不论是城主府还是剑庐,都应该不会去试图控制商人们的行为,而只是拟定一个大概的市场条例。
与之相较,南庆江南一地虽然也是商业发达,但这种发达与繁华在很大程度上,却是基于内库这个太过特殊的产物。江南的商业依托的是内库独一处的出产,所以完全可以由朝廷,或者说由自己定价,而极少浮动。
庆国江南的商业是一种由朝廷垄断的商业,所以不论是当年显赫无比的明家,还是岭南熊家,泉州孙家,都只是内库下面的几个承接方,如果朝廷要这三家死,他们就不得不死,因为朝廷可不会与商人们在意什么契约神圣。
而东夷城的商业却是根植于对等交易的基础上,没有势力会像庆国朝廷那样,可以很无耻地强行如何,也没有谁能像范闲那样,仅仅凭借手中的权力,便能让明家吐血三千升,亏损无数。
很明显,对于商人们来说,这后一种繁荣要更可靠,或者说更长久一些,值得信任一些。东夷城就像是天下群商的一个聚居地,自治领,他们用自己的汗水或是狡诈,谋取着利益,生死在天,而不在皇权。
范闲的目光从一处大型商号的门口收了回来,心里忽然涌起一丝荒谬的感觉,如果东夷城真的倒向了庆国,以皇帝陛下的强大权欲望,又怎么可能甘心五十年不变?怎么甘心自己治下的领土,有这么多的商人不听自己的使唤?
庆国强大皇权的光辉如果真的降临到东夷城的头顶,那这座繁荣自由或者暗中肮脏的大城,还能保持如今的活力吗?
范闲与影子二人选了一家不起眼的客栈住下,将马车安顿好后,又走到了大街之上,会入了人群之中。此时天色尚早,想要做的事情还不方便做,所以这两个心内各有想法的强者,干脆效起了女儿家情状,在嘈杂的海滨大城内再次逛街。
东夷城之所以大,除了贸易量惊人引来天下群商之外,还因为此地会聚了各式各样的奇人,比如当年的江洋大盗王启年,甚至是更早一些的叶家小姐和她身旁的瞎子少年仆人。有奇人,自然有传说,有传奇,再加上四顾剑这个光彩逼人的名字,不知吸引了多少流浪无籍之人前来定居求活,多少北齐南庆的年轻人前来游历。
甚至远在草原的胡人和北方的雪蛮,都曾经不惜万里而来。如此年复一年,东夷城的人口越来越多,城池也便越扩越大……
看着大街上各种风格的建筑物,范闲啧啧称奇,暗想当年的外滩也不过如是,只是当年的外滩上多是西洋建筑,此间东夷城的建筑却是大陆上的各式风格,北齐承自大魏的黑青飞檐,庆国的庄肃方正楼宇,草原上的圆顶拱屋,南诏的贴金雨箭楼……
据说当年,洋人的建筑也曾经在东夷城风光一时,只是后来随着老叶家的崛起,洋人的地位便一败涂地,这片大陆上的贸易开始往净入的方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