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沉默半晌后,突然叹了口气,盯着谢迁,用严肃的口吻问道:“谢卿家,你觉得朕是昏君吗?”
这问题可不好回答。
若是以自古以来明君和昏君的标准来看,朱厚照自登基以来的种种拙劣表现,那是彻头彻尾的昏君。
不问朝事,宠信奸佞,朝中阉党横行,地方贪官污吏遍地都是。
但问题是大明并未因此走向衰亡,主要原因是弘治皇帝打下的基础还算牢靠,有一批老臣忍辱负重,努力维持朝廷的正常运转,对外战争更是有沈溪、王守仁、胡琏等人表现突出,让鞑靼人屡屡铩羽而归。
再者,刘瑾虽贪财,党同伐异,权擅天下,但他手底下有焦芳、孙聪、孙彩等人才,大致能维持朝政平稳。
如此一来,要判断朱厚照是昏君还是明君,有些困难,尤其是当着皇帝本人的面,谢迁更无法做到实话实说。
犹豫了好一会儿,谢迁才道:“回陛下的话,老臣不知该如何作答。”
朱厚照轻哼一声,道:“若朕不是昏君,谢卿家也就不会如此为难了,所以以谢卿家之意,朕这个昏君的名头,没跑了是吗?”
谢迁恭敬行礼:“也不可如此说,只是陛下在某些事情上,做得的确不那么尽如人意。”
虽然这话已说得非常婉转,但谢迁还是觉得,这话出口已违背为人臣子之准则。
君为臣纲,作为朝臣,怎么能当面指责皇帝呢?
尽管谢迁之话还算客气,但朱厚照听了却不满意,他本想在谢迁身上找到认同感,但现在谢迁明显站在沈溪的立场上指责他。
朱厚照凝视谢迁片刻,问道:“谢阁老,先不问你朕是否为昏君,你说朕做得不尽如人意,那就要说出个所以然来……到底何处朕做得不好?”
谢迁此时不想回避,沈溪既然之前已做出榜样,他只能效法。
“陛下久居深宫,从不过问朝事,致使大权旁落,这便是陛下做得不足之处。”
“可如今国泰民安,朕问不问朝事,有何关系?朕可是指定由谢阁老你来打理朝政!莫非谢阁老是想跟朕说,离了朕,谢阁老就无法处置好国事,是吧?”朱厚照固执已见。
谢迁微微摇头:“陛下言笑了,您分明是把朝政悉数托付给了刘瑾,微臣何尝有处置国事的机会?”
朱厚照一拍桌子:“看来谢阁老也想说朕宠信奸佞,坐视阉党做大,是吧?刘瑾做事如何,朕不是很清楚,但朕只是把很少部分事情交给刘瑾,刘瑾忠心耿耿,办事从来都是小心翼翼……再者,他不过就是一个奴才,在朝中声望远不及谢阁老,能有多大的权力?”
谢迁苦笑一下,摇头道:“陛下不问朝事,把事情交给刘瑾,以为刘瑾会处处按照陛下所想决断?却不知他想方设法阻挠群臣面圣,以代天子行事之名架空内阁,为一己私利中饱私囊,视朝廷体统和法度如无物。如今朝政混乱,百官人人自危,陛下居然以为朝中一片安宁?”
说到这里,谢迁已不想再说什么。
刘瑾的崛起,跟朱厚照的纵容密不可分,若不是朱厚照只顾吃喝玩乐,把朝中大小事情都交给刘瑾,断然不会出现刘瑾专权的情况。
朱厚照咬着牙问道:“这么说来,谢阁老也认为朕做得不对?”
“是!”
谢迁回答得异常干脆。
朱厚照气呼呼地瞪着谢迁,好像在等谢迁回心转意,说一些转圜认错的话,但谢迁的倔脾气可比沈溪都要强硬,就算朱厚照再打量,他口气也没有丝毫松动的意思。
最后,倒是朱厚照自己做出妥协,摇头叹息:“也罢,朕不跟谢阁老计较到底谁对谁错,朕只要觉得自己没错,那就足够了!”
谢迁对此实在无语。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想让眼前的皇帝知道他的失望和无奈。
朱厚照板着脸,挥了挥手:“谢阁老既然累了,就先回去歇着吧,朕也有些疲乏,不想再说那些没甚营养的话。”
当朱厚照无法从谢迁这里得到认同,就滋生出一种被人辜负的感觉,甚至不想再跟谢迁交谈,直接下达逐客令。
谢迁本来还想就沈溪的问题说说,但看到朱厚照这副油盐不进拒不纳谏的模样便来气,小皇帝的举动深深地伤害了他的心,潦草行礼:“陛下,老臣告退!”说完,谢迁直接转过身,扬长而去。
等人离开,朱厚照满肚子怒火没法平息,此时他不再检讨自己,反而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什么,反倒是沈溪和谢迁联手让他难堪,下不来台,居心叵测。8)
朱厚照又气又急,一向跟他关系不错的沈溪,这次居然又顶撞他了。
之所以说“又”,是因为之前沈溪便曾训斥过他一次,不过那是在私下场合,他想求沈溪帮忙找钟夫人,遭到严词拒绝。
之后朱厚照几个月时间都未曾召见沈溪,就像是在斗气。
现在君臣关系刚刚有所缓和,沈溪再次给他当头一棒,让他一下子无所适从,不知该如何面对。
没人出来帮朱厚照说话,也没人帮沈溪打圆场。
就连首辅谢迁此时都只能尴尬地站在一旁,皱眉思考问题。
朱厚照和沈溪的矛盾,看起来很难化解开。
沈溪道:“陛下乃九五之尊,有自己的选择,就算沉迷逸乐,也没人敢指责。但业精于勤荒于嬉的道理亘古未变,现如今我大明朝看起国泰民安,形势一片大好……但是,就算再太平,能比得上开元盛世么?”
听到这话,刘瑾终于逮住机会,虽然仍旧跪在地上,但他已经开始利用朱厚照满肚子的不快进行挑拨。
刘瑾扯着嗓子道:“沈尚书的意思,是大明要步安史之乱后尘?陛下,沈尚书所言,简直是大不敬,罪不可赦,老奴……老奴心里实在难受,呜呜!”
他不哭还好,一哭朱厚照越发心烦意乱。
沈溪道:“诚然,眼前确实是风平浪静,但这不过是暴风雨到来前的征兆……由于吏治昏暗,如今地方上官吏盘剥加剧,致民不聊生,江北多地发生民乱,西北之地也有诸多不稳定因素,鞑靼人虎视眈眈,我大明已呈风雨飘摇之势……陛下,好自为之吧!”
说到这里,沈溪居然置在场那么多人于不顾,迈步直接往乾清宫殿门外行去。
这下满朝文武都愣住了,就连今日朝会的始作俑者刘瑾也没想到沈溪把事情做得这么绝。
看着沈溪的背影,朱厚照神色复杂,如果可以的话,他会大声请求沈溪留下来辅佐他成就不世伟业。但他更清楚一件事,留下沈溪等于是承认自己之前所作所为都是错误的,他可没有自我反省的勇气。
沈溪出了乾清宫殿门,很快远去,脚步声渐不可闻,现场一片安静,百官面面相觑,没人愿意站出来说话。
朱厚照站在那儿,半晌后,手突然按到龙案上,身形都有些站不稳了。
“陛下,请息怒啊,陛下!”
这会儿唯一能说话的人,也只有刘瑾了。
本来想借助此次朝会铲除谢迁左膀右臂,不想竟掀起滔天的波澜,刘瑾心里有些发怵,但他最善于把握机会,此时见朱厚照气得不轻,立即装起了好人,似乎事情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刘瑾正要起身搀扶,却被朱厚照伸手阻拦。
朱厚照低着头,右手撑在龙案上,左手扶额,两眼无神,面容苍白而疲惫,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朕身体不适,所以之前才会叫刘公公代为主持朝会……现在朕要休息,今日一应朝事暂时搁置,有要事的话朕会直接下诏书……就此退朝吧!”
朱厚照对刚才的事情没有作任何评价,也未大发雷霆出言指责,更没有给沈溪定罪,但朝臣看出来了,这件事不可能那么容易平息。
正如沈溪所言,这是一场暴风雨到来的前兆,文官集团与阉党、朝臣与皇帝的矛盾在这一刻全部爆发出来。
……
……
沈溪自行离宫。
走得异常坚决,好像真要离开朝堂,从此不过问朝事。
这种惨烈的场面,对于朝臣来说并非没有见过,以前也有一些御史言官对皇帝行死谏,赢得个青史留名的机会。但像今天这般不给皇帝面子,甚至把皇帝当众喝斥一通的情况,几乎闻所未闻。
尤其是在朱厚照登基不久,朝廷又是阉党独大的情况下,那些阉党或者墙头草大臣都觉得,沈溪这么做无疑是断送自己的政治生涯。
但不管怎么样,刘瑾之前怂恿朱厚照召开朝会要商议解决的事情,暂时被搁置下来,这对文官集团而言算是一次难得的喘息之机。
朱厚照离开,朝会就此结束,文武百官刚刚走出乾清门,便凑在一块儿议论开了。
谢迁作为事件当事者,被文武百官认为是主导这一切的幕后“元凶”,此时他却阴沉着脸,没有作任何评价,只想尽快离开宫门,找沈溪问个清楚明白……自己这个孙女婿究竟在发哪门子疯?
王鉴之有些疑神疑鬼,快步走到谢迁身旁,小声问道:“于乔,之厚的事情你提前便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