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漱之心下明悟,父亲早料到金继昌自己不会出面,而让小辈来,此时若父亲来了,面上就有了不对等的意思,所以才叫他过来。
那军装青年显然也注意到了他,旁边有人在他耳边低语两句,他才懒懒地起身,踱步过来,挂起一抹笑,连手套都没脱,便伸手要与他寒暄。
“早听说小杜先生素来有才名,你在报纸上发的文章和诗,我也读了一些,可惜我是个粗人,不通文理,估计是写得很好的。如今一见,果然是头角峥嵘,我是相见恨晚呐!——只是怎么不见令尊呢?”
杜漱之瞥了一眼那皮手套,不动声色,抬手捂住嘴咳了几声,这才面带歉意,“实在抱歉……家父前两日犯了寒热,如今尚在修养,故而叫我来代为跟长辈们问候。”
军装青年眉梢一挑,正待说什么,却听见乐池的音乐骤然停了,灯光从大门到舞台次第地熄灭,只在天鹅绒的红色幕布正上方打下来一束光。
帘子层层地向两侧撩起来,还未看清那浓重的白光笼罩着的人的模样,就先听到她的歌声。
“恋人啊/勿要离我而去——”
乐池里一声小提琴尴尬地响起又消失,显然是因为这歌跟定好的曲子不一样。
但歌者却不管伴奏。那轻柔的哀伤与忧郁旁若无人,“恋人啊/勿要爱我太深/我只要怀抱/或一个吻……”
杜漱之凝目望去,歌者化着浓妆,正红的唇,浓黑的眉。仔细一看,眉眼仍带着几分稚气,岁数上是二十上下的样子。乌发束起来,额头上一个黑纱的装饰微微掩住半边面容,神秘又冷峻。
她的皮肤是冷白的,聚光灯拢着,好似她自己就会发光似的。
乐池中途跟着她伴奏起来,一曲终了,众人纷纷鼓掌,杜漱之却听到身旁一声咂舌,不禁微微瞩目。
那青年军官的表情已经全无之前那种戏谑的笑意,眉头聚着,薄唇紧抿,神情很是不快,细看还有几分惊讶。
旁边一个沪商见他似乎看呆了,哈哈笑说:“金少帅没见过我们这‘af’小姐吧?不知道多少人为她着迷呢!百乐门光是收她的裙下臣的礼金都能赚到流油呢。”
杜漱之看了他一眼,沪商对他也热情地说道:“小杜少爷你刚留学回来对吧?估计也是不知道的,这位af小姐是这两年突然出来的,很是有风头呢。这样颜色的裙子,我早就备好了货,估计没两天就要发售一空了!”
原来这是个布商。杜漱之略有些好奇,“什么叫‘af’?”
胖乎乎的沪商笑眯眯地说:“哎呀,我们这样的人不懂,你是吃过洋墨水的,竟也不知道吗?这是中西中学那边的女学生们给她的外号,是‘诶斯华盛’的意思。要说本名呢,只知道她说自己叫沉夜,姓什么却不清楚了。”
杜漱之琢磨了一下,才明白他在说“acefashion”,不由得对这不伦不类的英文外号有点好笑,却也点了点头。
那金少帅听他这么一说,阴下脸,咬着牙笑了起来,“原来是这样,好一个‘af小姐’,可叫我是一见钟情了。”
语毕就丢下一堆宾客,迈开步子欲往后台去。
这时却见台后缓缓绕出来穿着一道红裙子的倩影,天鹅绒裙面泛着沉静的光彩,正是他们说的沉夜。她已从头到尾换了一身打扮,身后跟着个油头粉面的年轻人,陪着笑一路跟着她,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沉夜却全然不理他,连看都不看一眼。
迎面又过来一个文质彬彬的男人,杜漱之认出那是沪上日报的编辑长,已有妻有子,却捧着一束洁白的百合,五十余岁的人脸上还带着与年纪并不相符的忐忑,向她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