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栋宿舍,6:30。

黑名兰世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地爬到洁世一床上,推推被子隆起的鼓包,“洁,醒醒,醒醒。”洁世一没反应,反倒是黑名兰世被安逸的睡眠感染,慢吞吞趴下,阖眼,“洁要睡觉,那我也一起,呼……”

“黑名君,别被影响啊。”好不容易把黑名兰世叫起来,一朝回到解放前。雪宫剑优扶额,上前拉住他的胳膊拖下床。

“小憩,小憩。”

“你的承诺没有说服力,快点起来黑名君,你压到洁了。”

洁君这样赖床真少见呢。冰织羊食指抵着下巴,坐在洁世一床边,轻轻掀开被角,“起来了啊。”

洁世一眼皮微颤,慢慢睁开,茫然地望向他。

“洁君?”冰织羊不明所以。

“呜!”洁世一眼中雾霭沉沉,泪水大颗大颗滚落。

“诶,啊,洁君!为什么哭,是身体不舒服吗?”冰织羊慌慌张张,伸手去抚他的额头,被躲开了。

“发生什么事了?”雪宫剑优探头去看,瞧见洁世一垂泪泣涕,惊得张大嘴,“洁?!”

“我太重了……”黑名兰世跪坐在床上,手足无措。

“刘海。”洁世一喃喃。

“咦?”冰织羊一愣,连带突兀翘起的那缕头发跟着晃悠。

洁世一又看向左手边的黑名兰世,泪如泉涌,“鲨鱼牙。”

黑名兰世呆呆地嘴巴开合,亮出尖锐的锯齿。

最后是雪宫剑优,洁世一挑不出错处,别过脸把眼泪尽数蹭在枕头上,肩膀颤栗地哽咽着:“好可怕!”

冰织羊冷静了些,“洁君……是精神出问题了吗?”

黑名兰世打受打击,牙关打颤,“鲨鱼牙,很可怕吗?”

唯一幸免于难的雪宫剑优不得不肩负大任,手指推了推眼镜,“总之先上报给绘心先生。”

运动员日常承受的压力超乎常人,因患上精神疾病而被迫终结职业生涯的新闻屡见不鲜。bluelock创办前期,便常有学员无法忍受压抑的环境,自愿放弃甄选,时至今日医护班的心理咨询处依旧大排长龙。

事情发生在洁世一身上,荒谬得像赛谬笔下的小说。即使不断说服自己以洁世一恐怖的加训量和球场上的算力,生病是合理的,可当真要把“脆弱”“患者”等词汇的前缀加上洁世一的名字,话说出口都有种诡异的不和谐感。

那可是洁世一啊,bluelock的心脏,公认的心理承受能力怪物。

他能被什么事击倒?他果真在乎足球以外的事吗?

“你叫什么名字?”

“洁世一。”

“生日是?”

“四月一日。”

“最喜欢哪位足球选手?”

洁世一懵懵懂懂,绞尽脑汁半晌,“青井老师。”他说的人是兴趣班的教练。

“今年多大了?”

洁世一怯生生道:“七岁。”

不管问几遍,答案如出一辙。哪怕联系前后文布置陷阱,诸如:你读小学几年级,班级名牌的代表小动物是什么,老师是谁,爸爸妈妈叫什么名字。洁世一对答如流,甚至能说出值日表上写着这周该由他来照顾生物角的小乌龟。言行举止好像他并非十六岁的少年郎,而是腼腆的小孩,既乖巧又怕生。说话声音稍微大一大,眼泪立马说掉就掉。

“绘心先生,你吓到洁选手了。”帝襟安理矮身,拿手绢给他擦眼泪。

绘心甚八冷眼旁观。

洁世一的心理年龄变成了七岁,连同记忆也一并回到了七岁那年。bluelock的王牌一夜之间成了这副德行,后续一系列问题无需多言,其将造成的恶劣影响可想而知。

“喂,洁世一,”绘心甚八黢黑的眼珠宛如恶鬼,“二十四小时内如果你没有恢复原状的话,即便是我也不可能向足球协会隐瞒你的病情,明白了吗?”

“到事情败露的时候,你必须打包滚回家。错过了bluelock选拔的机会,接下来你要怎么办。你和「那些家伙」的差距会越拉越大,终其一生再也无法企及世界级的高度,只能作为输家觊觎前锋们耀眼的光芒,这样你也无所谓吗。”

“绘心先生!”帝襟安理于心不忍,遭遇无妄之灾,心智倒退的洁世一已经很可怜了,不该对七岁的孩子过度苛责。

绘心甚八不为所动,目不转睛凝视着洁世一。

“足球,”出乎意料的,洁世一面对厉声质问反倒不哭了,“意思是可以踢球吗?”

“没错。”

得到肯定回复,洁世一登时露出灿烂的笑容。

七岁的洁世一已是彻头彻尾的足球狂热份子,对足球压倒性的热爱不会输给任何人,这点记忆完整与否都不会改变。

绘心甚八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招招手,“把他丢到导师室。”

现在这个样子肯定没法训练了,在事态严重前,只能听取医生的建议,寄希望于外界刺激能让洁世一好转,死马当作活马医。

论起洁世一在乎的能最大限度激发他本能的人,诺埃尔·诺阿无疑是最佳人选。

帝襟安理担忧不已,诺阿的合同上可没有帮忙照顾失智学员这条,贸然把洁选手送过去,万一加深他的病情……

“为了达成目标,这种程度的风险是必要的。”

绘心甚八左手的腕表,指针悄无声息地攀过七点五十九分,绕行一圈,咔哒,咔哒。

8:00已过。

这是哪?

八岁的洁世一坐在床上,疑惑地东张西望。他分明上一秒还抱着足球瞠目结舌坐在电视机前,观赏着即将载入足坛史册的盛大比赛。

名为诺埃尔·诺阿的传奇球员,面不改色地夺取进球,接二连三地过掉对手。断球,盘带,打门!一气呵成,行云流水,无可置疑的精湛技巧让洁世一无法移开视线。

“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做了和往常一样的工作,”摘下桂冠后的采访,诺阿脸上没有一丝笑容,语气淡淡,“请不要误会,超级与否不是问题,任何一个进球都是一分,足球是一项争夺分数的运动,我在其中是担负着被要求进球职责的人,是为此而活着的人,所以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接下来的对话,洁世一至死都不会忘记,初听时如遭雷击的躁动深深镌刻进血肉,成为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足球不是只有胜利,当然也想要世界杯冠军,但我更想感受足球。”

“与其助攻队友以一比零取胜,还不如我上演帽子戏法以三比四输掉比赛来得痛快。”

太厉害了,这个人知道他喜欢足球的理由。

想要成为赛场中心刮起飓风的罪魁祸首,赌上性命孤注一掷,不仅仅是“好帅”“好厉害”这样的感情,更重要的是贯彻自己的美学,穷极一生去追逐进球。

洁世一发誓,总有一天他要成为诺埃尔·诺阿那样的前锋,在世界杯决赛绝杀进球,登顶足坛巅峰。

电视上,记者愈发兴奋,而主人公诺阿面无表情,理性的神色透过摄影机,与屏幕外洁世一怔怔的视线仿佛有一瞬交叠。

“这种感情是独家出售吧?”

“你想喝什么,水还是咖啡?”迈入三十大关的诺阿,比记忆里风华正茂的模样多了几分沧桑,像历尽磨砺不露圭角的宝刀。

洁世一捂住脸,只敢从指缝间打量,掩耳盗铃。

没等来答复,诺阿回头看。后者受到惊吓,一把抓起被子蒙在自己头上,假装自己是盖着防尘布的家具。诺阿拧开瓶盖,倒了半杯矿泉水放在一旁,坐到操作台前观看比赛数据分析。

绘心甚八提前告知了情况,他缺乏照顾孩子的经验。帝襟安理再三保证只是让洁世一待在导师室而已,诺阿不需要做什么,当然如果愿意帮忙和洁世一多说说话他们感激不尽。为了劝说诺阿同意,甚至不惜大费周章调出了洁世一的入寮资料。

诺阿回想那份复印件,最喜欢的球员一栏,赫然填的是自己的大名。

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动静。

洁世一悄悄撩开一点被子边缘,像披斗篷般只露出脸,屁股磨磨蹭蹭到床的边缘,离诺阿最近的位置。显示屏上密密麻麻排列着数字和图像,他看不懂,遂乖乖坐好,双手放在膝盖上,认认真真望着诺阿的侧脸。

诺阿视若无睹,敲打键盘。

八岁的洁世一性格温和腼腆,年纪轻轻便深知不能给大人添麻烦,安安静静地模仿诺阿的一举一动,板起脸。

两个小时转瞬即逝。

诺阿审阅完报告,便看见洁世一表情严肃,苦大仇深。

他转动椅子,“怎么了?”

“啊,诶,诺阿大人!”洁世一猝不及防对上梦寐以求的偶像,面红耳赤。

十岁的他能够连过五人射门得分,是家乡小地方赫赫有名的足球神童,自从八岁偶然目睹诺阿的神之一脚后,开始无师自通地模仿诺阿的一举一动,观看比赛进行记录分析勤学苦练,未曾有一刻懈怠。

眼前的诺阿年纪更大,但洁世一丝毫没有怀疑过对方的身份,尽管素未谋面,其形象早已烙□□中。

起初以为是梦,掐大腿后确认有痛觉。经过步步排查,最终洁世一得出了结论。

“请问!”洁世一攥紧裤子,“这里是未来吗?”

就像吉卜力电影那样,穿过一道魔法窄门便会由此届通往彼岸,他可能无意中越过了结界。洁世一努力回想,是不是因为今天妈妈多给自己吃了一块点心,荒野女巫一气之下把他抓起来了。

诺阿实话实说,“我没法回答你这个问题。”

十岁的孩子初生牛犊不怕虎,最擅长打破沙锅问到底。

噼里啪啦的连珠炮砸下来,“世界杯日本队夺得大力神杯了吗?未来的我有上场吗?未来的我隶属于哪个俱乐部?我有和诺阿大人一起踢球吗?”

“调整呼吸。”诺阿把马克杯递过去。

“是,谢谢!”洁世一捧起杯子小口吞抿,紧张的心情稍有缓解,眼睛一眨不眨满怀希冀注视着他。

他说过不会回答问题了吧。

诺阿斟酌用词,现在还没搞清楚洁世一到底是脑子坏了,还是得了精神病,亦或是子不语怪力乱神。

“日本队不是冠军,现在的你没资格参加世界杯,你还没有签约俱乐部。”

纵使谈话对象的认知仅七岁,他仍不打算撒谎。

“这样啊……”洁世一的眸光黯淡,但很快恢复过来,握拳道,“总之恭喜您获得金球奖,我看了颁奖典礼的录像,您穿黑西装特别合身!”

他说的是一三年欧冠决赛拜仁慕尼黑对多特蒙德2-1捧得金杯,诺阿凭借伤停补时阶段的绝杀进球终结僵局,成为那一届金球奖得主。

“不要让心情低落,你曾跟我一起上场比赛。”算是安慰。

闻言洁世一惊叫出声,他立即捂住嘴,精神抖擞,“我赢了吗!”

不是「我们」,而是「我」。

诺阿敏锐地捕捉到这一细节,点头予以肯定。

洁世一做了个深呼吸,鼓足勇气,“那我击溃诺阿大人了吗?”

胆大妄为的发问,足以让体媒大跌眼镜。过去出言不逊挑衅诺阿的后生,无一例外皆沦为丧家之犬。而洁世一不同,十岁的孩子尚理解不了成人世界的利益纠葛虚以委蛇,他是发自内心地想要胜过诺阿,纯粹是为了进球,而非炒作吸引人眼球。

“没有。”诺阿声音毫无起伏。

洁世一心想果然如此,并不气馁,兴奋不止地掩着口鼻,“不得了,很厉害嘛未来的我。”

“但我是不会轻易认输的,还远远不够,要更加努力训练才行,总有一天我要在世界杯决赛上堂堂正正打败您!”他猛然倾身抓住诺阿的手,身体里只是个十岁的孩子,面对大人时他下意识想要亲昵行为,渴望贴近。

因不熟悉十六岁抽条的躯壳动作显得笨拙,差点踉踉跄跄跪在地上。好在诺阿适时扶了他一把,才不至于一头栽到地上。洁世一热情不减,转为单膝跪地,斗志昂扬,“诺阿大人,请您在未来等着我,我一定会成为能够与您相配的射手!”

眼中燃烧熊熊斗志,烈火燎原势不可当。

洁世一的行为幼稚且缺乏逻辑性,若是正常状态下的洁世一绝不会直白地袒露心声,所谓的精神疾病到底是对他影响深远。但诺阿不会因此轻视这份野心,他欣赏任何意图杀死自己的事物,对洁世一的足球理念亦保持同样的看法。

新生英雄君的挑战书,不该敷衍对待。

“关于我们聊过的这个问题,我的回答不变,”诺阿很平静,“我不会把印象或感情这种看不见实体的东西,作为评判一个球员的标准。”

无论洁世一的心理发生怎样天翻地覆的转变,只要这个初出茅庐的足坛新秀仍渴求胜利,身为导师诺阿永远会给予理解和尊重。

“竭尽全力超越我吧,洁世一。赢过我,为你的理论正名,我很期待那天的到来。”

操作台上的电子报时器静默地走着,悄然越过10:59的门槛。

“是!”洁世一欣喜若狂,倏忽身形一僵,声音戛然而止。

十一点整,分毫不差。

诺阿察觉到不对,“喂,怎么了?”

声音飘散到远处,映入眼帘的是绘有奇怪标志的地板。

这是哪里?球呢?

十一岁的洁世一目瞪口呆,他明明记得自己正在家附近的足球场练球,怎么一转眼居然到了室内。

嘶,好凉!为什么跪在地上?

“洁世一。”

洁世一本能地抬头,看清上座者的脸,瞳孔骤缩。

“诶,诺埃尔·诺阿?为什么会在这里!我是在做梦吗……”惊骇波涛汹涌,不似作伪。

诺阿听完他的碎碎念,试探地提问,“你几岁了?”

洁世一愣神,疑惑地眨眨眼睛,老老实实道:“我十一岁。”

不是代表痊愈的十六岁,也不是绘心甚八提及的七岁。

诺阿扫了眼挂壁时钟,若有所思,拨通座机。

“帮我转接到绘心甚八。”

德国栋食堂,里里外外挤满了前来看热闹的bluelock成员。在核实完洁世一的病情会根据时间变化后,绘心甚八当机立断把人丢给了选手,妄图通过以毒攻毒的方式负负得正。

“喂栗子头,几点了,他什么时候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