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小飞一行人抵达拉哈苏,这个一年中只存在半年,只存在于封江冻硬的松花江上的流动小城后,陆小凤很快没了影子。
临走之前,他说:“我知道你得看顾一家子,你放心,只要不是真的大事,我一定不找你。”
小飞很嫌弃地把他挥走了,才不管他去了哪儿。
她实在有些受不了陆小凤的性格了,所以自然也没有告诉他,他猜错了。
小飞当然会在拉哈苏的危险解除之前继续逗留在这里,但她却不会再陪在莱娘一家身边看顾她们。
她是一个比谁都知道情债难还的人,一个只要肩膀上有丁点亏欠就会坐立不安,想要立刻偿还后桥归桥路归路的性格。
对这样的性格而言,不仅是不能亏欠别人,不让她人欠下自己太多也是非常重要的。
小飞知道,她其实没做什么,这点帮助的重量不值得任何人铭记一生。
因为她们是一样的人,她们这样被社会踩在最底下的人们,本就紧紧团结在一起,互帮互助。
在将莱娘三人送回了江边上的娘家后,小飞回忆着这一路自己微不足道的帮助,抱胸立在这桩并不宽敞的小院外门边,耳边涌入屋内老少一帮人渐渐无法抑制住的哀哭声,垂下头,抿了口粗陶碗内的井水。
冰凉的水顺着食管滑下,很快被她的身体暖热。
她又饮了一口,直到将碗饮干,轻轻放回了井沿边。
……起风了。
离别的风,曾吹过她与李寻欢,吹过她与坡子村里的村民,更早之前,也吹过病骨嶙峋的白飞飞握着她的手,吹过坟前喃喃着“你现在还在伤心吗?”的小女孩……它吹来的次数真多呀,多到小飞对这阵风的气息已十分熟悉了。
熟悉到,她早不再对这阵风有任何反感,更生不起感慨——秋风起的时候,燕子本就会离开幼时的枝头,朝南方振翅。
有哪只燕子会为此伤感回头?
只有人才会为早已注定的分别伤感。
解下马儿们与马车连着的辔头,将李寻欢那驾虽不华丽堂皇却也细节丰富的马车留在莱娘家的小院里,心平气和的小飞牵着四匹马,在月色下静悄悄走出了院门。
院门落下,小飞带着马儿往远处走去,她的身后,一直未停的雪花仍在片片飘落。
在她瘦削的身影尚未完全融化在雪幕中时,她与马儿们的脚印,已渐渐埋在雪片下,教人难以分辨。
如她来时无声飞落人家,
雁鸟不衔一枝,轻轻飞走了。
·
如果陆小凤真碰到什么麻烦,他得去哪儿找她呢?
这个问题只很短暂地出现在了小飞的脑袋里。
因为这不是自由的剑客该想的事,陆小凤也不是她什么人,她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反正若是拉哈苏真出了什么会危及莱娘她们的事情,比起信任还得找她帮忙的陆小凤,她还不如更信任自己,每天拎着剑在松花江畔多晃两圈。
更何况……实际上,她并没有太将陆小凤说的话放在心里。
人与人间为争夺强大的权利而起的风波……当然也会为强大的力量所倾覆。
她发自真心的认为,比起种地时可能遇到的天灾人祸,江湖上这些可以用剑解决的事,压根算不上是麻烦。
所有能被解决的麻烦,都算不上是什么麻烦。
……只可惜,眼下她碰到的却正是剑解决不了的‘天灾人祸’。
马是一种很金贵的动物。
自它们数千年前被人类驯服以来,既善于拉卸辎重(挽马),又善于奔袭冲锋(战马/骑乘马),以谦逊的态度活跃于市井与朝堂之间。
很多时候,一个国家马匹的数量,完全可以等于这个国家的强大程度。一来当然是因为骑兵于战场上的披靡战力,二来也是因为只有足够强大的国力,才能供养得起数量庞大的战马与骑兵。
古闻唐时战马七十万,未修长城,一路直下西域关。
而小飞身边围着的,自寒冷关外而来的李寻欢的这四匹大马,它们当然不是能打到西域去踢大食国门的战马,而是毛茸茸,粗胖胖的大挽马。
这些毛厚得像毯子的马儿虽不是什么精挑细选的纯血统(纯血马大多很有脾气,也跟玻璃一样易碎,但跑的最快,尤其热血马,赛马比赛基本上就是这种马儿),但各个健壮雄美(重挽马可达一吨以上),鬓毛丰美,连四蹄都覆着茸茸的鬃毛,在厚实的雪地里用自己的大蹄子一步一个胖脚印,热乎乎地围在小飞身边,时不时还要伸出舌头大舔一口她的脑门,嚼着她的头发玩。
它们不在乎小飞要带着它们去哪里,小飞却当然要在乎。
她一边带着马儿们往城边走,一边摸了摸身上,果然半个铜板也没摸出来。
夜色愈发深了,但冰上的拉哈苏还是很明亮,因冰面正一刻不停地辉映着城中的灯火,画面美极了,小飞却叹了口气。
“睡的地方倒好解决,咱们露天睡一觉也没什么(北方马,尤其西伯利亚马非常抗寒,随便抓一匹零下二十度可以露天睡觉),只是你们一觉就一个时辰,醒了就得吃点东西,这倒有点头疼。”
“没想到拉哈苏竟然是建在冰河上的,附近除了人家,只有一片冻土,我跑得再快也难凑够你们够吃的粮草……真对不住你们,可怜你们要跟我饿一晚上肚子了。”
正嚼着她头发吧唧吧唧的马儿把她的头发吐出来,用大舌头扫了一遍小飞的脸。
小飞摸了摸她抖动的耳朵,怜爱道:“雪花,最委屈你,和喜欢的男孩子分开,还让你饿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