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和居茶馆里,发火的叫陈文昭,四十左右的年纪,穿着半旧的藏青长衫,鼻梁上架着圆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满是悲愤。
他是本地中学的国文教员,也是《滨江时报》的兼职主笔。
他对面坐着好友,画家冯咏秋。
冯咏秋拿起这份《满洲日日新闻》,扫了眼那篇《夏人夷则夷,夷人夏则夏》,冷笑道:“呵,引经据典,煞费苦心啊!这山本正雄倒是会挑,专拣那些似是而非的句子,韩愈的话被他们曲解得面目全非!”
邻桌几位茶客被惊动,投来好奇的目光。
一个穿着绸衫的商人模样的中年人凑过来:“陈先生,冯先生,何事动气?”
陈文昭指着报纸,手指因激愤微微颤抖:“张老板,您看看!看看这东洋人写的什么混账话!说什么日本人来了满洲,行了点所谓的‘善政’,就成了‘新夏民’?还说华夷之辨只看‘礼义’,不看血统出身?简直是包藏祸心,其心可诛!”
冯咏秋端起茶碗,却没喝,眼神盯着窗外来来往往的行人,其中不乏趾高气扬的日本浪人。
“文昭兄说得对。他们这是在偷天换日!《左传》明明白白写着:‘裔不谋夏,夷不乱华’!‘裔’指边地,‘夷’指异族,讲的是界限!是根本!孔子忧惧‘披发左衽’,忧的是什么?忧的是华夏文明被野蛮取代,是衣冠礼乐的沦丧!”
冯咏秋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不错!”陈文昭猛地站起来,引来更多目光,他索性提高了声音,既是反驳报纸,也是说给茶馆里所有同胞听:“他们引《春秋》说杞国行夷礼被贬为夷,吴越行周礼被接纳为夏。可他们怎么不说,杞国是自甘堕落,背弃了祖宗成法!吴越是被中原文化所化,是心悦诚服地融入!可这些日本人呢?”
他又是一巴掌,拍在了报纸上,冷笑道:“他们是拿着枪炮做后盾,想要把他们的‘神道’、他们的‘语言’、他们的‘规矩’塞给我们!这哪里是‘用夏变夷’?这是赤裸裸的‘以夷变夏’!是要灭我们的文化,绝我们的种!”
茶馆里一片寂静,只听得见陈文昭因激动而略显粗重的呼吸。
几个原本漠然的茶客,脸上也露出了凝重和愤慨之色,余下多数人都不识字,听不懂那些文绉绉的话,可也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张老板拿起报纸仔细看了看,眉头紧锁:“陈先生这么一说,还真是……这文章看着文绉绉的,底下藏着刀子啊!”
冯咏秋放下茶碗,目光深邃:“他们这是想从根子上挖断我们的脊梁骨!先用这歪理邪说迷惑人心,让人觉得他们来了是天经地义,甚至成了‘自己人’。等大家麻木了,他们的刺刀和神社,就能堂而皇之地立在这片土地上了。什么‘新夏民’?是鸠占鹊巢的强盗!”
陈文昭颓然坐下,手指用力捏着眉心,仿佛要压住翻腾的怒火和无边的忧虑:“咏秋兄,你说得对!这……这不仅仅是一篇文章,这是毒药,是开路的号角啊。”
他望向窗外。
烈日下,日本商社大楼的轮廓隐约可见,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阴影,投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第二天热闹了,哈尔滨五家报纸都刊登了驳斥文章。
其中《滨江时报》的一篇《辨“夷夏”真义,与〈满洲日日新闻〉山本君商榷》写得最好:
“署名:文子
阅《满洲日日新闻》,山本君《夏人夷则夷,夷人夏则夏》一文,引经据典,用心良苦。
然其中数处,恐有曲解古义之嫌,不揣冒昧,愿与君一辩。
其一,论“入夏为夏”。
山本君谓“入中国则中国之”,然此语真谛,在心悦诚服,归化文明,绝非以武力强占为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