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世一是不设防的,走南闯北全靠命好,没搁阴沟里翻船。另一人并非空子,可惜功夫不到家,结伴往他这边来。
两个悠哉的家伙。
糸师凛披上中衣,未绑带。翘腿坐在椅子上,双手环胸,守株待兔。
迟迟不见人。
自右方入画,烛灯将纸面烤得发黄,隐隐绰绰透出两个影子。
脚步声停下,门前相隔。
七星虹郎道:“嗯——冷静不下来呢。”
“别担心,”洁世一宽慰他,“这个时间凛应该醒着。”
“前辈。”
“嗯?”
“咱有话想对前辈说。”
静,内外三人各怀心事。烛光飘忽,人影跟着晃动。
洁世一脚步微挪,面对他。七星虹郎夸张地深呼吸,每一口吞气像把心噗通砸进深井里,井绳堪堪吊着。重重呼出,如同从吐息间带出心里话来,欲言又止。
他不是瞻前顾后的人。
洁世一道:“有话直说。”他一如既往地平静。
屋内糸师凛冷眼瞧着,忽然觉得凉。窗户关得严严实实,哪来的风呢?是衣衫不整,他胡乱抓起细绳打结。后悔没开灯,开了灯便看不见这一出皮影戏,他们会知道自己醒着。糸师凛向来瞧不上文人捯饬附庸风雅的玩意,洁世一偶尔要上戏园子看跑马戏的,他不准,是高不成低不就的半吊子才去那地方。飞檐走壁好看?靡靡之音美在哪?得闲不去练功,到老就要沦落给一帮低贱的戏子当坎儿,老祖宗的脸面都丢尽了。
“咱功夫不到家,没本事离开总堂。兴许前辈一走,这辈子咱都见不着面了。缘分到头,终究相忘于江湖。”沉沉吸气,吐气。七星虹郎吐字打颤,嗓子眼里像绷起一张满弓,“现在不说,大概以后也没机会说了。”
洁世一始终一言不发,糸师凛知道他在专注地听。
“这个,老实说,一直以来我对前辈——”
“七星!别在那杵着给凡人添乱,下来帮忙收拾行囊,大当家还饿着肚子呢!”乌旅人无声地站在他们身侧,无人知晓他何时来。他原本坐在大堂听个乐,见势不对上来捡人。
“啊,是,咱马上下去。”七星虹郎破功,声势减弱,攒的劲全散了。犹犹豫豫望向洁世一,模样有点可怜巴巴。
还不够,再下一把猛料!
“在这开会审?哟凡人,”乌旅人叉腰,笑嘻嘻俯身。他有驼背抻脖子的陋习,和他招式习惯展臂有关,“我也坦白,我爱慕你,知会一声。”
“哈?”七星、洁二人异口同声。
“前前前辈!”七星虹郎舌头打结,手足无措,磕磕巴巴不知如何是好。
“抱歉,”洁世一回神,面露难色,“我没有龙阳之好。”
呼吸浅得像身处墓穴,四方的盒子关住四个死人。
乌旅人捧腹大笑,“逗你玩呢,当真了?”
“喂!”洁世一狠狠松了口气,笑骂,“别开这种玩笑啊。”
“那个,咱会努力追上前辈的!”七星虹郎往外退半步,双手握拳鼓劲,话语间难掩慌乱,“不管坐铁船要几个月,咱会去看前辈的,记得寄信回来呗。”
“那还用说!”
三人七嘴八舌,室外充满了有意为之的快活空气。乌、七星相继下楼,洁世一用肩膀顶开门扉,一招眼望见糸师凛正中摆谱。
估摸着听全乎了。
“上菜了,大当家。”洁世一揶揄,佯装无事发生,放下盘子转身便要走。
“你坐这里。”糸师凛拿起筷子,磕了下碗,让两支木筷平齐。
洁世一讪笑,贱兮兮道:“想让我陪你吃饭?”
揣着明白装糊涂,糸师凛懒得陪他演。这个点也没处去,与其回屋里等着被人堵门,不如在这硬挨半个时辰。
洁世一叹气,坐到他对面的椅子。
“闭嘴,再叹气就出去。”影响食欲。糸师凛不解其忧,他一心追求武学,向其抛香囊的姑娘家无一幸免都遭了冷遇,久而久之桃花稀薄。心里有数自己大概率会孤独终老,在那之前他立誓要成为武林第一人。
洁世一喟叹:“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
“团黄梁子?你活在梦里?”糸师凛嘴里塞得鼓鼓囊囊,“比起那种事,你过来。”
“哦。”洁世一凑近他。
糸师凛拉直眼,“是另一边,白痴啊你。”
你也没说清楚啊。洁世一无可奈何,起身绕到他右边,附身把头贴过去,“你讲吧。”
糸师凛放下筷子,两指捏住他的耳骨。
一阵钻心的刺痛。
洁世一耐疼,忍住没还手,试探着去摸耳垂。
摊开手掌,一片红。
扎歪了。
“血马上止住了。”糸师凛不为所动,把人推远。小心血别溅到他,中衣是雪白色,不好洗。
血滴进地板缝干了要赔钱,洁世一掏出帕子按住耳垂肉,“你给我戴的什么?”
“吉祥结,敢摘下来你就死定了。”
洁世一稀罕道:“突然送我这个,饯别礼?”
“哈?”糸师凛不耐烦了,没好气道,“你自己找我要的,废人多忘事。”
洁世一绞尽脑汁半晌,死活想不起来他什么时候找糸师凛要过耳坠,正想追问,听见窗外响起锣声。
糟糕,误事了!
洁世一顾不得正衣冠,马不停蹄起身。
“喂,把沾血的衣服换掉。”他这身行头出去,免不得招惹是非。
“来不及了!掌柜的问起来你帮我圆个粘子,谢了啊。”
什么事这么急,甚至不陪他吃完饭。
糸师凛自认对洁世一的事不感兴趣,咀嚼的速度却慢下来。
洁的下家来信了?
·
糸师冴捋袖,亲自斟茶。茶叶浸水后颜色如蜜蜡般澄黄,茶盏底部绘有石墩桥。水漫过杯壁一半,画桥便浮上来,浑然一体,分外喜人。
洁世一看得稀奇,糸师冴把杯子推过去。他顺势端起抿了口,眸子里放光,“好喝!”甜滋滋的,入口有一丝苦,更多却是回甘。
糸师冴道:“打点妥当了?”
“当然,即日可启程。”洁世一仰头豪饮茶汤。
糸师冴道:“昨夜西沿珠宝市闹了动静。”
洁世一瞥他,“是你们的人?”
糸师冴道:“是我的人,你拦住他是明智的。”
那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洁世一抿紧嘴角,“你有你的考量,我拿钱办事,不方便多问。”他自认没能耐插手糸师兄弟的家务事,自己一介客卿,言多必失,挂子最忌讳伸手太长。
“你在我这里,没有不能问的,”糸师冴淡淡道。他不喜欢妄自菲薄的人,洁世一打定主意跟他,就要纠正陋习,先从学习行事肆无忌惮开始。
“孙家那晚弄丢了一样东西。”
点到为止,孙家贼喊捉贼,若是有心去御影楼打听下风声,真相或将水落石出。
洁世一好奇心不重,因为他惜命,生命力姑且雄不过大象,故而活得长久,“凛想追上去,把人扭送官府。”
糸师冴道:“他不相信‘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洁世一道:“你认为他会输?”
糸师冴道:“众寡悬殊,骄兵必败。”一针见血。
洁世一沉默地饮茶,杯子空空如也。
糸师冴道:“但他却不相信,他不信任何事,所以他一定会输。如今春风得意,是他好命,大家呵护他,碰上硬点子必死无疑。”
洁世一轻轻放下杯盏,“我不让他死,他就得活着,任何人不能带走他的命。”
狂妄得宛如小儿戏言,听者却煞有介事。
糸师冴点点头:“你的能力有资格让你这么说。”
洁世一岔开话题,“吃过饭了吗?”
假如眼下和糸师冴扯皮的是旁人,他估计拂袖要走了。可这是洁世一,他在糸师冴这就没有不能问的,刚刚亲口应允。
糸师冴道:“你饿了?”
武道家还是该控制下饮食,胡吃海塞对身体不好。
洁世一不好意思,他来时是填饱了肚子,谁知道这甜茶一饮给他食欲勾起来了,不自觉话题就拐到吃上面。
“这茶挺好喝的,是什么茶?”他从未喝过,口味简直完美遵照他的喜好。
糸师冴道:“黄金芽。”
洁世一抬头,撞进对方古井无波的祖母绿眼睛,和糸师凛如出一辙,像没有感情的鸟。
“这是黄金芽?你送了乌旅人?”
糸师冴点点头,“这是黄金芽,我送了乌旅人。”
脑筋好使也是坏事。
洁世一长长叹气,苦笑道:“你往茶里下了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