糸师冴道:“我下了药。”
洁世一道:“一问一答,你在拖延时间。”
糸师冴道:“你有空跑,我撤走了护院,但你仍坐在这。”
洁世一笑了笑,深邃的蓝色眼睛闪烁着粼光,缓缓眨眼,“因为我信你。”
这份信任是比毒药还烈性,无人敢辜负天下第一的一腔热忱。
糸师冴面无表情,眼睁睁望着洁世一瘫软欲向前倒,他伸手扶了一把。将人搂进怀里,拖到榻上平躺。
下药的理由,说是一时兴起,恐怕谁都不会信。
也就洁世一会信,他是特例。糸师冴钦定的,未来将一统武林的能人,是个毫无危机感可言的傻大头。
他是想给洁世一个教训,赴约时至少衣服不能带血,简直明晃晃往脸上画靶,一路上不知惊动了多少眼线。
以及,和他赴约时,少带点其他男人的东西。
糸师冴捏住贯穿洁世一左耳的银针,取下来,他手很稳,干涸的血结痂碎掉,落进裘皮的绒毛。糸师冴蹙眉,有点嫌弃,念着洁世一躺在上头到底没把兽皮掀掉。
染血的坠子随手丢到一边,白皙的手指灵活,解开洁世一领口最顶端的盘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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洁世一撩开眼皮,日上三竿,纸窗外顶天亮堂。他迷迷糊糊翻身下床,穿上缎面布底鞋,倏忽咂摸出不对。
他那双鞋是临行前同门送的别礼,跟随他奔波数月,早已破损不堪,哪有这么新?
转念一想,昨天那德国佬确实是缠着他要给自己买鞋子,莫非阴魂不散的落毛凤凰从西沿追到东街了!真不知道人怎么能讨嫌成那样,多看一眼都反胃。
嗯?他衣服又是什么时候换的?
洁世一蹙眉,低头打量,睡一觉起来,新衣服被糟蹋得皱皱巴巴,仍难掩贵气。长衫插肩袖,大身面料做的香云纱,肩部苏锦,袖口花罗,极尽奢侈,一身下来可不便宜。
德国佬这么识货?
他记得昨晚上睡前——
糸师冴!
忆起前因后果,洁世一无言瞧这身扮相,脱也不是,不脱也不是。
新东家送的拜礼,或者是下药的赔礼?收还是不收,兴许糸师冴也是讲究人,就许他穿隆重的入门里呢,怕他原先那套太朴素玷污了楼里的精神气。
笃笃。有人敲门。
“客官,拉车的等在楼下了!”
“我醒了!”洁世一慌慌张张收拾东西,行囊妥帖码置规整,轻装上阵。
大堂内冷冷清清,乌旅人和七星虹郎被特意支出去办事,来不及给他送行。糸师凛翘腿霸占一张桌子,啜饮白水,他是喝不惯黄金芽,不喝点什么又显得他好像专门等洁世一,令人不快,“哦,还活着?”他不悦地压低眉眼,“你耳坠呢?”
“诶?”洁世一后知后觉,摸向左耳。小小的针眼并不明显,上了药后几乎察觉不到,放着不管再过几天就该愈合了。
肯定是掉在糸师冴那了。
“抱歉,好像丢了……”洁世一眼瞅着糸师凛拉下脸,亡羊补牢,“我记得在哪丢的,马上给寻回来。”打了补丁,不见好转。
怎么大早上的戾气那么重?
洁世一头皮发麻,身为武道家的本能让他想抄家伙自卫,全靠理智提醒眼前这人是他多年搭伙的好兄弟,对方犯不着为了个坠子和自己撕破脸。
犯,犯不着吧!昨儿刚流过血,今天还要流吗?
糸师凛的杀意快要化为实质,他像第一天认识洁世一般,眼白布满血丝,珠子魔怔地一错不错盯死他,仿佛巴不得生啖其肉剥骨抽筋方解心头之恨。
洁世一心里发毛,干笑两声,“我真知道坠子在哪,很快就能找回来,你别冲动……凛?”
糸师凛已然听不见他说话了。
洁世一是贱命好养活,衣可蔽体食堪果腹不改其乐。少见他穿得正式,一时觉得眼熟,没做他想。记忆回笼,早在学徒时期,因憧憬着被誉为旷世奇才的武道家哥哥,自己弃文从武。糸师冴曾在武道大典穿着这袭长衫,用糸师家引以为傲的金刚扇以至柔克至刚,寸步不移打得对手节节败退,当之无愧年轻一辈的魁首。不久后,风头无两的糸师冴扬言放弃本家师承,自立门户。大逆不道,欺师灭祖之辈,人人得而诛之。
几乎是瞬间,糸师凛想通了其中门道。
洁世一迫不及待转投的下家,是糸师冴。
他昨天出门一趟,耳坠便丢了。洁世一是武道痴,心有猛虎细嗅蔷薇,能丢去哪里?总归在糸师冴那,保不齐是他哥哥亲手给摘的,或许这坠子本身在他们眼里一文不值。
什么情况下会连衣服都丢了,昭然若揭。
“啊啊。”该死。
有那么片刻,糸师凛误以为天灾临头,一时他了然是自己耳鸣,天地间似处处回荡着刺耳尖锐的嗡声,像有数百张口尖酸地咋舌,嘲弄他从头到尾被蒙在鼓里。
「抱歉,我没有龙阳之好。」
「别开这种玩笑。」
…
「对不起啊凛,又麻烦你帮我系腰带,下次,我肯定学会怎么系。」
「哼,等你学会到猴年马月了,白痴。」
「说得也是,有凛在,我大概这辈子都学不会了。」
「哈?你恶心不恶心。」
…
「糸师凛、洁世一今日结为金兰,此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互为半身,和衷共济。皇天后土,实鉴此心!」
「咳,好像拜堂成亲,有点害臊。」
「闭嘴,哪里都不像。」
…
「照看你是我份内的事。」
「多管闲事。」
…
「这坠子能送我吗?」
「吉祥结代表平安。」
「敢摘下来你就死定了。」
「嘶——你给我戴的什么东西?」
「你自己找我要的,废人多忘事。」
…
「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
…
「我可比你自己还在乎你的命啊。」
团黄梁子,中了黑门坎的昏招,他在做梦!在梦里啊!
这黄金芽不苦,是最好的佐证。
定是这样。
斩了梦魇,或将谋得清净。
“与其让你死在烟花柳巷,不如我亲手杀你,还能保全你的名声。”
糸师凛踉踉跄跄起身,踹翻长凳,从袖管里抽出金刚扇,拇指平推开扇骨,凌厉锋芒的白刃挽成半朵花,捻花的佛却怒目圆睁。
什么乱七八糟的。洁世一神色大变,难以置信道:“你来真的!”
他尚抱有一丝侥幸心理,没第一时间掏家伙什御敌。
糸师凛举扇齐胸趁势贴身,横扫直击他命门,半点同门情面不讲。愕然间,洁世一拉低身位,贴地扫堂。
两人速度相仿,身体能力硬撼却是糸师凛更胜一筹!
几乎是他出腿瞬间,糸师凛钳住他左肩反手借力下捅,洁世一眼中那一竖寒芒越来越近,仿佛冰冷的刃已贴上他的皮肤。在一刹那间身体下了判断,猛然仰倒致使糸师凛失衡。左肩咔吧一声脆响,金刚扇撕裂开长衫前襟生生割进肉里,血溅了两人满脸,洁世一借机屈膝踹他下阴,因疼痛这招本该万无一失的回防大打折扣。糸师凛落地后迅速起身回挡。洁世一抓住机会甩出鞭竿,上提花枪抽他太阳穴。可笑命都要没了,顾不得手下留情。糸师凛生生挨了一闷棍,掷出刀片,鞭竿平舞花反扫以力打力甩飞回去。
见他不躲不避,洁世一瞪大眼睛,“快闪开!”
中了!
糸师凛右耳坠着的吉祥结从正中被削去半截,只剩几根孤零零的断绳聊以慰藉。飞刀无眼钉入金柱,入木三分,水蓝色的绳结滚进尘埃里,和他的主人般灰头土脸,蓝绿色的眼睛怔然瞧着地面,透出茫然,丢了魂。
洁世一撑着口气想上前,刚迈开腿身形一晃,堪堪用鞭棍支撑住。提醒他了:那一下,是真想害死自己啊。
伤口不深,但若是继续拖,等血流干了,这条命再硬也扛不住造。
可笑!洁世一拄着棍,一步一趔趄往外走。跨过门槛时,险些绊倒。
“你我从今割袍断义,划地绝交,恩断义绝,再别提金兰兄弟。”
一出好戏!
乌旅人抬高斗笠,瞧着洁世一浑身浴血朝他走来,不免唏嘘:“凡人多烦事。”
长衫是抛出的饵,本来目的是山东凛、洁二人反目,断得干净些,防止日后敌对洁世一心慈手软。糸师凛走火入魔可不在他们计划之中,叫糸师冴知道,不知该作何感想。他施展宏图伟业的第一步,是差点弄疯了自己的亲弟弟。
有意思,某种程度上讲,兄弟两个都天赋异禀。
“上来吧,先给你包扎,你这样走不出城就死路边儿了,”乌旅人骑着小马驹优哉游哉跟在洁世一屁股后面,哼着小调好不自在,“说说上哪去?我捎你一程,算我倾慕你的一点表示,如何?”
至于倾慕是真是假,非黑即白是庸才的做法。他乌旅人自由自在惯了,不受世俗伦常拘束。普天之下他即是规矩,即是方圆。
洁世一驻足抬头,乌旅人拉缰绳,居高临下望着他。
“抱歉,请带我去御影楼。”这时候还不忘说敬语。
乌旅人勾唇,笑得不怀好意,“你自己上来,还是我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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