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武十年,春。
洛阳城柳絮纷飞,正是江南好风景。
李翊自府中缓步而出,仰观天色。
只见东方既白,朝霞如锦。
映着他一身紫袍玉带,更显威严。
今日乃是他奉旨南巡之期。
刘备特赐假节钺,授虎卫五千,仪仗一千,童仆八百。
更命虎侯许褚随军听用。
恩宠之盛,朝中一时无两。
显然,刘备是故意为之。
一次南巡都给出如此大的手笔,就是想给李翊壮声势。
让天下人都知道,李翊是代表天子南巡的。
故而排场上,绝不能差了。
李翊未急着登车,反命车驾暂候。
自己乘了小轿,径往城南新科状元郎姜维府上去。
这是朝廷的恩惠。
内阁规定,凡是殿试甲等前三名,都会在洛阳赐一套宅邸。
洛阳毕竟是京城,京城里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宅那是相当不易的。
姜维此时方晨读毕,闻首相亲临,忙整衣冠出迎。
二人分宾主坐定,侍者奉茶。
“伯约,”
李翊执杯未饮,目光如炬,“今上命吾南巡,汝可愿同行否?”
姜维年少英发,眉目间自有锋芒,闻此言心下一动。
他早闻江南征南大将军陈登拥兵自重,朝廷多有微词。
此次首相南巡,明为巡视,实为收权。
他当即起身拱手道:
“相公不以维年少学浅,维敢不从命?”
“江南之事,维亦有所闻。”
“愿随相公左右,效犬马之劳。”
李翊颔首微笑:
“……善。”
“伯约聪慧,必知此行非比寻常。”
“陈元龙与吾有旧,然国事为重,私交为轻。”
辞别姜维,李翊返归相府。
未入正堂,已闻内室窸窣之声。
推门而入,见四位夫人正在为他整理行装。
麋贞细心叠衣,甄宓收拾文书,吕玲绮擦拭佩剑,袁莹则正将新做的糕饼装入食盒。
“相公此行,须几时方归?”
麋贞先问道,眉间隐有忧色。
李翊笑道:
“江南非远,多则三月,少则两月即返。”
袁莹接话道:
“相公惯不喜新衣,这些旧衫都已浆洗熨帖。”
“莫要穿脏了不知换洗。”
吕玲绮将佩剑递上:
“此剑随妾多年,锋利无比,相公带上防身。”
唯独甄宓默然不语,只将书盒盖好,轻叹一声。
李翊察觉,温言问:
“宓儿有何心事?”
甄宓抬眼,眸中忧色流转:
“妾乃女流,本不当预政事。”
“然市井皆传,陈元龙在江南拥兵自重,有自立之意。”
“相公此去,千万小心。”
李翊大笑,执甄宓手曰:
“吾与元龙,昔在徐州同抗袁术。”
“生死与共,他岂会害我?宓儿多虑了。”
“市井小民,就爱听风是雨,夸大事实。”
话虽如此,李翊心知甄宓所言非虚。
很多时候假的也会变成真的。
退一万步讲,陈登已经来到了他人生中声望的最高时刻。
更别提其手上还有二十万大军了。
他若要在江南自立,无疑会成为朝廷的心头大患。
辞别众妻妾,李翊又转至书房。
长子李治正埋首经卷,未觉父亲入内。
李翊观其读书专注,心下欣慰,轻咳一声。
李治惊起,忙施礼问安。
“治儿,”李翊开口问,“可愿随为父下江南?”
李治愕然,一时语塞。
他年已弱冠了,虽为相门之后,却从未真正意义上参与政事。
眼看着别人家的孩子,如关兴、张苞等辈,都跟随陈登在江南建灭吴之功了。
可他却连参与政事的机会都没有。
父亲平日只嘱他专心读书,今日何以突发此问?
“父亲……此言当真?”
李治迟疑道。
李翊正色曰:
“……自然当真。”
“汝已成年,当见识天下事。”
“江南风云变幻,正可历练。”
李治眼中顿时放出光来,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儿愿往!愿随父亲同行!”
巳时正刻,李翊车驾起行。
仪仗宏伟,虎卫森严。
自相府直至洛阳南门,排开足有三里之长。
洛阳百姓闻讯,纷纷涌上街头围观。
李翊为相多年,清正廉明。
爱民如子,深得人心。
此刻见他南巡,百姓皆欢呼喝彩,祝愿之声不绝于耳。
“相爷保重!”
“祝相爷一路顺风!”
“望相爷早日归来!”
李翊坐于八驾马车之中,不时掀帘向百姓致意。
姜维骑马随行在侧,见如此场面,不禁感叹:
“相公得民心如此,古之贤相不过如是。”
李治初次见识这等场面,既兴奋又惶恐。
只紧握马缰,目不转睛地望着父亲从容应对的身影。
车驾行至城南十里长亭,忽见一骑飞驰而来。
虎卫正要阻拦,来人高呼:
“且慢!我乃征南大将军信使,有书呈递相爷!”
李翊命停车驾,接过书信。
展开一看,竟是陈登亲笔。
字迹豪放如故:
“翊之贤弟台鉴:”
“自洛阳一别,倏忽十载。”
“昔与弟抵足论政、共脍江鲂之景,未尝一日忘怀。”
“近闻鸾驾将南巡吴会,仆闻之喜极抚掌。”
“已命庖人备松醪十瓮,更遣轻舟入震泽捕三尺银鲈。”
“惟待故人星轺至日,重续首蓿盘中共箸之欢。”
“然近日建业城中颇多风语,或谓‘大将军坐拥二十万貔貅,岂甘久伏人臣?’”
“又云‘江淮士民只知陈元龙,不复识洛阳天子’。”
“此等谰言,料弟在阁中亦有所闻。”
“每思至此,未尝不掷箸长叹——”
“昔年与弟同掌机要时,常夜叩府门献平吴三策。”
“蜡炬烧残犹指画舆图,岂料今日竟成朝士口中跋扈之将?
“江南新定,百废待兴。”
“二十万将士非仆私兵,实乃抚安六郡、弹压山越之根本。”
“若骤削兵甲,恐故吴遗族复萌异志。”
“今士卒仰粮于仓廪,匠肆赖军需以营生。”
“江淮漕运十之七皆供军资,此诚牵一发而动全身之局。”
“弟素知吾心,当记建安之年共登广陵城时。”
“吾曾言:‘但使江淮安堵,愿归耕东阿故里’,此志至今未改。”
“近得松江四鳃鲈,又忆与弟雪夜炙鱼论史。”
“当是时,炭火映弟面如赤霞,笑斥曹孟德、袁本初。”
“今仆亦备金齑玉鲙,惟愿与弟再醉南窗,听槛外涛声犹唱当年广陵旧曲。”
“若得贤弟一言解庙堂之惑,使仆得全功成身退之愿,则不胜感激之至。”
“临楮依依,不尽所云。”
“震泽风暖,只待兰舟。”
“兄登再拜。”
“章武十年谷雨前二日。”
陈登此信通篇都在打感情牌。
以广陵旧事暗表忠贞本心,末以军民生计解释兵权难放之由。
说人话就是,既要又要。
陈登既表达了自己愿意配合李翊的工作,全身而退。
又暗自释放自己不能放权的“苦衷”。
“不想元龙这么快就得知,老夫欲下江南的事了。”
李翊感慨一声,看来陈登也是一直关注着京城里的消息。
而且从他信中内容来看,似乎关于他“拥兵自重”的传闻,就是自江南起的。
不过想想也正常。
伐吴一战,杀了多少江南人?
江南人恨陈登也很正常。
而且这种拥兵自重的传闻,本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全靠洛阳京城里那些大佬信不信。
真实性不重要,高层愿不愿意信,这一点很重要。
李翊观书,面色不改。
只淡淡一笑,将信递与姜维。
姜维阅毕,蹙眉道:
“陈将军书信热情洋溢,然只字未提军政要务。”
“亦未言及迎驾仪程,似乎……”
“似乎过于随意了,是吗?”
李翊接口道,目光深远。
“元龙素来如此,看似疏狂,实则心细如发。”
“此信越是轻松,江南局势越是复杂。”
言毕,李翊命车驾继续前行。
南方天际,云层渐厚,春雷隐隐。
此去江南,路途遥遥,吉凶未卜。
李翊闭目养神,心中却已开始筹算与陈登的相见。
故友重逢,本该把酒言欢。
然各自都有自己的顾虑考量,难免会有一番较量。
此行收权之事,能否如愿?
陈登是否真存异心?
一切尚在未定之天。
车驾渐行渐远,洛阳城隐没在春日烟霭之中。
李翊忽然睁眼,命侍从取来纸笔,就着行车颠簸,书写起来。
姜维好奇,轻声问李治:
“相爷这是?”
李治低声答:
“父亲每遇大事,必先静心书写。”
“他说笔墨能定心神,明思路。”
不多时,
李翊停笔,将纸笺折好收入袖中,脸上浮现一丝难以捉摸的微笑。
江南之局,他已有了对策。
……
车驾离了洛阳,不断向南行去。
初时道路平坦,官道两旁田畴井然。
村落炊烟袅袅,尚显太平景象。
不数日,入得淮南地界,情形便渐渐不同了。
这日清晨,
姜维策马随行车驾之侧,忽见道旁村落破败,田地荒芜。
百姓衣衫褴褛,面有菜色。
姜维不禁蹙眉,叹息说道:
“尝闻淮南富庶,鱼米之乡。”
“今何至凋敝若此?”
李翊在车中闻声,掀帘观望。
只见几个农人正在田间艰难劳作,骨瘦如柴。
路边有老妪携幼童乞食,目光呆滞。
更远处,甚至有新坟数座,纸钱未干。
“停车。”
李翊忽道。
车驾停稳,李翊步下车来。
走向田边一老农,温言问道:
“老丈今年高寿?家中几口人耕作?”
那老农见来人仪仗煊赫,知是大官,慌忙跪拜:
“回大人话,小老儿今年六十有三。”
“原本家有五口,两个儿子都被征去当兵,去年战死了。”
“如今只剩老妻和一个小孙子,勉强过活。”
“赋税可重否?”李翊又问。
老农垂泪泣道:
“赋税倒还罢了,最苦的是徭役。”
“官府不时征发民夫运粮修路,耽误农时。”
“去岁又逢旱灾,收成本就不好。”
“今春已有好几户断粮了……”
李翊默然,返身回车,面色凝重。
车驾继续前行,李治见父亲神色不豫,小心问道:
“父亲为何忧心?”
李翊长叹一声:
“尔等可见道旁景象?这就是我向来反战之缘由。”
“战事一开,受苦的永远是百姓。”
话落,便勾起了李翊不好的回忆。
二十年前,自己便是从死人堆里逃出来的。
自那时起,他内心里便十分厌恶战争。
因为亲身经历过后,才会知道上位者发动战争,只是眼皮一眨的事。
而底层人民,想在战火中活下来有多么的不容易。
李治疑惑问道:
“父亲之意,淮南民生艰难,皆因伐吴战事所致?”
“自然如此。”
李翊颔首,“战事耗费钱粮,必加赋税。”
“征发民夫,妨碍农事。”
“壮丁从军,田地荒芜。”
“纵是战胜之国,百姓亦难免受苦。”
李治叹息:
“怪哉!明明我军大胜,为何我大汉子民反过得如此凄惨?”
李翊正色解释道:
“还记得我让你读的《孙子兵法》么?”
“‘夫战胜攻取,而不修其功者,凶,命曰费留’。”
“孙子早已明言,战争从来就没有真正的赢家,只不过胜者损失少些罢了。”
“故曰‘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姜维在车外听得此言,不禁插话:
“……相公高见。”
“然相公也是起于乱世,起于群雄环伺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