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期三日的濡须口讲话结束。
李翊车驾方正式向建业城行去。
将至城门,忽见城内张灯结彩,灯火辉煌。
竟比洛阳上元节还要热闹几分。
百姓们携老扶幼,手持彩灯,笑语盈盈往河边行去。
李翊掀帘观望,诧异道:
“如今已是暮春,何来元宵灯会?”
左右侍从面面相觑,皆不能答。
恰此时陈登策马近前,闻相爷疑问,便含笑解释:
“……相爷有所不知。”
“去岁吴宫遭焚,建业城损毁严重,至今方得重建完毕。”
“百姓为庆贺新城重生,特将元宵佳节延至今日,以表欢庆之意。”
李翊目光微动,心知这必是陈登为显江南太平而特意安排。
他却也不点破,只笑道:
“如此甚好!想不到我等竟能一年过两回元宵,实乃幸事。”
“诸君可愿随老夫同往观灯?”
众官员连声应诺,于是李翊下车步行。
率众官员融入人流,往河边行去。
百姓见一众高官显贵突然出现,皆侧目避让,窃窃私语。
有识得陈登者,更是敬畏有加。
行至河边,但见千百盏河灯顺流而下,犹如星河落凡间。
忽见一群百姓正在点燃彩灯,高声呼道:
“放火咯!放火咯!”
李翊闻言蹙眉,命侍卫唤那几人近前,温言问道:
“尔等为何称点灯为放火?此语颇不吉利。”
那几人见问话者气度非凡,周围又簇拥众多官员。
知是贵人,慌忙跪地答道:
“大人有所不知,征南大将军名讳中有‘登’字。”
“为避讳故,不敢言‘点灯’,只得称‘放火’。”
李翊转视陈登,似笑非笑。
陈登急忙辩解:
“相爷明鉴,登从未下令避讳,此必是百姓误解。”
那几人抬头见陈登在场,更是惶恐,连连叩首:
“大将军恕罪!确非大将军之令,实乃我等自发避讳。”
“大将军待民如子,恩重如山,我等自愿避讳以示敬重。”
李翊闻言大笑,对陈登调侃道:
“元龙啊元龙,这可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了!”
陈登愕然,问:
“相爷此话何意?”
李翊摆手笑道:
“……戏言耳,元龙不必在意。”
随即望了望天色,“时辰不早,该回宫了。”
陈登这才松了口气,忙道:
“登已在吴宫备下宴席,为相爷接风。”
“江南鱼脍最为鲜美,你我兄弟多年未见。”
“正当把酒言欢,一叙旧情。”
于是一行人转回吴宫。
但见宫室虽经修葺,仍可见火烧痕迹。
新旧交融倒是,别有一番气象。
宴席设于临水亭台,窗外便是淮河。
也就是后世的秦淮河。
河灯点点,与天上星辰交相辉映。
陈登亲自为李翊布菜,笑道:
“此乃江南特色鱼脍,取最新鲜的鲈鱼。”
“薄如蝉翼,入口即化。”
“相爷请尝。”
李翊尝了一口,赞道:
“果然鲜美!元龙有心了。”
酒过三巡,陈登忽叹道:
“忆昔广陵共抗袁术之时,你我同甘共苦。”
“何曾想过会有今日之荣?”
李翊举杯道:
“是啊,转眼已是二十年。”
“如今元龙镇守江南,功勋卓著,实乃朝廷之幸。”
二人对饮,看似亲密无间,然皆各有所思。
席间丝竹声声,歌舞曼妙,却掩不住暗流涌动。
宴至中途,忽有侍从来报:
“相爷,姜维求见,说有要事禀报。”
李翊准见。
姜维入内,见宴席盛大,略一迟疑。
乃近前低声道:
“相爷,方才巡城,见有百姓聚集府衙。”
“状告军士强占民田。”
“此事……”
说到这儿,姜维话锋一顿,以眸光瞥向李翊身旁的陈登。
陈登脸色微变,急忙打断:
“此事登已知晓,正在查处。”
“相爷远来辛苦,这些琐事何劳相爷费心?”
李翊却摆摆手,正色道:
“……元龙不必如此。”
“既涉军民纠纷,不可小视。伯约,详细道来。”
姜维于是禀报:
有数名军官借练兵之名,强占百姓良田。
致使数十户农家流离失所。
李翊听罢,面色渐沉:
“元龙,江南初定,最忌与民争利。”
“此事一定要严查。”
陈登汗流浃背,连声道:
“登失察,请相爷恕罪。”
“即刻严查此事,绝不姑息!”
宴席气氛顿时冷落。
李翊却转而笑道:
“公务明日再议,今夜你我兄弟相聚,不当扫兴。”
“来,继续饮酒!”
“今日一醉方休,然后晚上同榻抵足而眠。”
陈登大笑:
“……子玉之言,正合我意!”
“犹记当年广陵同游之时,你我便是同帐而眠,彻夜长谈。”
“今日重逢,正当如此。”
于是二人同入寝殿,并榻而卧。
初时还在畅谈往事,不久便鼾声渐起,似是沉醉入梦。
至三更时分,李翊忽从榻上起身。
陈登其实早已醒来,却佯装熟睡,微眯双眼窥视。
但见李翊轻手轻脚披衣而出,殿外早有一人等候——正是姜维。
“相爷,”
姜维声音虽低,在静夜中却格外清晰。
“朝廷有新的指示……”
“嘘!”
李翊急忙摆手制止,回头望了望寝殿。
见无动静,方低声道:
“此处不便,随我来。”
二人脚步声渐远。
陈登立刻起身,赤足悄行,隐于廊柱之后偷听。
远处传来姜维急切的声音:
“朝廷希望相爷速决江南之事,勿再拖延!”
李翊长叹道:
“事需缓图,岂可急于一时?”
姜维乃道:
“陛下授相爷假节钺,江南二十万大军皆听调遣。”
“只需相爷一声令下……”
“伯约!”李翊打断他。
“元龙与我乃生死之交,我岂能害他?”
姜维急道:
“坊间皆传陈元龙拥兵自重,有称王之念。”
“今若不动,后患无穷啊!”
李翊正色道:
“我绝不对手足兄弟下手!”
“陛下亦非高祖,岂会效淮阴侯旧事?”
“江南之事,我自有两全之策,你且退下。”
姜维似有不甘,却只得喏喏而退。
陈登在暗处听得汗流浃背,见李翊回来,急忙溜回榻上装睡。
不多时,
李翊返来,轻唤两声:
“元龙?元龙可醒着?”
陈登屏息装睡,纹丝不动。
李翊似是放心,倒头便睡,不久鼾声又起。
与此同时,
姜维退出宫外,李治早在暗处等候。
“事办得如何?”
李治低声问。
姜维颔首:
“陈元龙必定听见了,我二人故意提高声量。”
“他若装睡,定能听闻。”
李治微笑:
“……正合父亲之意。”
“这一出戏,演得恰到好处。”
姜维忧心忡忡:
“陈登虎踞江南二十余载,岂会因几句言语便轻易放权?”
“若逼之过甚,恐生变乱。”
李治闻言亦蹙眉,叹道:
“父亲行事,向来有度。”
“只是我也不解,他究竟有何妙策。”
“既能令陈登放权,又不负兄弟之情。”
姜维摇了摇头:
“……此事极难。”
“或许唯有相爷,方能两全。”
二人言罢,各自散去。
夜色深沉,建业城静默如谜。
翌日清晨,
李翊先醒,见陈登仍在“熟睡”,也不唤醒,自起身梳洗。
待陈登“醒来”,二人相见,神色如常。
仿佛昨夜无事发生一般。
用早膳时,李翊忽然道:
“元龙,今日可有暇?陪我去钟山一游如何?”
陈登心中正自忐忑,闻此言忙道:
“相爷有命,登自当相陪。”
于是二人轻车简从,往钟山行去。
登山远眺,江南春色尽收眼底。
李翊忽然道:
“元龙可记得当年广陵,你我于江上大破海贼薛州之事?”
陈登感慨:
“……怎不记得!”
“那时的相爷当真是雄姿英发,令人称羡。”
李翊微笑:
“那时我便想,为将者非为功名,而为护佑苍生。”
“如今江南已定,元龙可曾想过歇息歇息?”
陈登心中一震,知是试探,谨慎答道:
“登蒙朝廷厚恩,自当竭尽全力,镇守江南。”
李翊远望长江,缓缓道:“
长江万里,终入大海。”
“为将者亦当知进退。”
说到这里,气氛骤然凝重了起来。
陈登倒吸一口凉气,暗叹该来终究还是会来。
难怪李翊一大早便把自己叫道钟山上来。
眼下只他二人,四下更无六耳。
他们兄弟之间,私下里可以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兄弟,此言何谓?”
陈登眉头凝起,正色问道。
李翊一本正经地说道:
“昔韩信不听蒯通之说,而有未央宫之祸。”
“大夫种不从范蠡于五湖,卒伏剑而死。”
“斯二子者,其功名岂不赫然哉?”
“徒以利害未明,而见机之不早也。”
“今公大勋已就,威震其主。”
“何不泛舟绝迹,登峨嵋之岭,而从赤松子游乎?”
陈登笑道:
“……君言差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