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
府库前,新到的一批军需物资堆积如山。
锦旗招展,兵士肃立。
徐州校尉许耽亲自点验。
待押运官吏交割完毕,许耽即命心腹将物资尽数搬入内库。
是夜,许耽召军司马章诳至密室。
烛光摇曳,映着满室绫罗绸缎、金银器皿,盐砖茶叶。
军司马章诳见状,面露忧色,低声道:
“许校尉,今年物资较往年又丰了三成。”
“我等若再如往常般截留,恐有不妥啊。”
许耽不以为意,随手抓起一把粟米,任其从指间流下:
“……章司马多虑了。”
“放眼我大汉各州郡,哪处不贪些军饷?”
“若独我徐州清廉,反倒显得不合群,显得清高了。”
章诳环顾四周,压低声线:
“李相爷近年来大力整肃吏治,已查办了不少贪墨官员。”
“下官听闻御史台已派暗使四处查访,万一……”
许耽哈哈大笑,拍着章诳的肩膀:
“章兄过虑了!贪污之道,贵在分寸。”
“小贪怡情,大贪伤身。”
“我等每年只取一成半,朝廷哪会察觉?”
“何况贪腐古来有之,岂能尽绝?”
“只要咱们不做得太过分,朝廷一般是查不到的。”
“就算查到了,那也不见得就会深入查办,毕竟要牵扯出许多人出来。”
“所以这些年,某一直让尔等控制分寸,只要别太过分,出不了事的。”
说着,又凑近耳语:
“何况京师各位大人那里,年节孝敬从未短缺,他们自会替我等周全。”
章诳仍不放心,又道:
“平准监那边可打点妥当了?”
“他们掌管商贸,最易看出破绽。”
这里章诳提到的平准监,其实是汉朝的“皇商”。
因为汉朝是没有皇商的,也没有比较系统的官营企业。
最多就是掌管重要资源的盐铁,由大司农负责。
但在李翊的统筹下,国家的经济高速发展。
李翊认为,必须把全国的大型商贸统一起来,才能方便管理。
否则一定会使财富大量外流,不能被政府及时有效的吸收。
所以他统筹各方资源,整合地方各个部门。
专门设立了类似后世央企、国企的部门。
设立了掌管河北全部商贸的“河北均输令。”
“均输”为汉代原有经济官职,主管物资调配与官营贸易,符合“国企”职能。
“河北”则是为了明确辖区,地理指向清晰。
凡黄河以北,含幽、冀、并等州商贸皆由河北均输令掌控。
而在中原,则设立了中原平准监。
“平准”源自汉代平准令。
职责为稳定物价、官营贸易,与“皇商”性质契合。
“中原”也是涵盖核心区域,凸显战略地位。
其涵盖司隶、豫兖徐等州。
“监”则是为了体现监察与管理的双重职能。
二者单独分立出来,不受大司农管辖。
这也是李翊搞行政划分的习惯,让各职能部门相互制衡,相互牵制。
避免一家容易掌控太多利益,使得其尾大不掉,不好收盘。
所以章诳这里之所以要问平准监那里打点好没有,就是因为人掌管着徐州的商贸。
而两个人贪污的军饷,要想变现的话,只能“走私”。
所以平准监那边不能不打点。
许耽挑眉笑道:
“平准监上月纳妾,我等送的贺礼抵他三年俸禄。”
“……放心吧!”
随即正色道:
“老规矩,两万人的军供,发一万五千人的量。”
“各级官员分三成,余下两成……你懂得。”
章诳会意点头——那两成自是孝敬朝中权贵。
许耽是非常有原则的贪腐。
因为在古代就算是喝兵血,吃兵肉,那也是有讲究,有学问的。
有的将领,他手底下有一万人,他报两万人上去。
然后领两万人的军饷。
其中一万的军饷是真要发到基层官兵手里,多出的一万则是自己和几个心腹一起瓜分。
他是贪了军饷,但该属于士兵的军饷他也给足了。
所以打仗的时候士兵也会卖力的打。
就算不打仗,至少不会闹事儿。
而有的将领就奇葩了,同样是拿了两万的军饷。
自己和心腹瓜分了一万五。
剩下的五千给那一万个官兵。
那这一万人能领到多少军饷?
这肯定要打折扣的呀。
士兵们一看到手的军饷居然缩水了,我可去你的吧。
那还打个鸡毛的仗啊。
临阵放三枪就行了,还指望兄弟们给你拼命?
门儿都没有,这么点钱玩什么命啊?
甚至有的兵就开始闹事儿了,最后惊动朝廷。
朝廷查办下来,全部都得玩完。
所以许耽就属于聪明人的那一类。
此前李翊是治理过徐州的,他在李翊手下,也学到了不少教益。
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让利”原则。
别什么都想着自己,还要想着大家。
大家都好,才是真的好。
这样出了事儿,才有一帮人扛着。
这便牵扯到许耽学到的“法不责众”第二原则了。
让更多人心甘情愿上贼船,上面才不好查办你。
许耽忽又想起什么,对章诳吩咐道:
“今年新到的那批弩机,工艺精良。”
“若是全部截留恐太显眼……”
“许公的意思是?”
许耽思忖片刻:
“……拣选三百具最好的,送往刺史府。”
“就说是徐州将士节余所献,表我等效忠之心。”
“其余的分与各郡县豪强,他们自会记住我等好处。”
二人正商议间,忽闻库外喧哗。
一个小校急匆匆跑来:
“禀校尉,下邳都尉曹宏求见,说是有紧急军务。”
许耽脸色一沉:
“让他候着!”
转头对章诳冷笑:
“必是为那批战马而来。”
“曹宏这厮,总想分一杯羹,却不知进退。”
章诳忧心道:
“曹都尉毕竟是曹家人,他在京城里也是有人的。”
“咱们在徐州搞得风生水起,不带上曹家人,是否不太好。”
“若是拉上他们一起,至少将来出了事,有曹家人一起扛着。”
许耽摆了摆手:
“……曹家早已今非昔比。”
“曹豹这厮,本是庸才。”
“也就靠着从陶公那里继承来一支丹阳精锐,然后早早跟随天子打天下。”
“确实让他侥幸立下了一些军功。”
“如今其倒是飞黄腾达,得到了汉室的回报。”
“像咱们,同样是最早跟随天子的,如今不照样只能吃上面吃剩下的汤水吗?”
许耽说他们只是“喝汤”,自是笃定。
他们现在得到的这批徐州军供,已经被上面克扣了几层了。
对此,许耽也无可奈何。
尽管同为原始股东,可谁让他们当初入股时,股份太少了呢?
人徐州麋氏,要钱给钱,要粮给粮。
现在兄弟两个,一个当大司农,一个当中原平准监。
念及此,许耽又不得不感叹老刘是真厚道。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当年你拿徐州的财富投资我,现在我公司上市了,我拿天下的财富还给你。
唉……
许耽又是一声长叹,摇了摇头,对章诳接着说道:
“何况这批河西骏马价值千金,岂能便宜了他?”
“他们曹家在京城中捞的油水还少吗?”
“居然还要跑到徐州来,跟我们抢这点儿汤喝!”
说着,他眼中闪过狡黠:
“挑十匹老弱病残的给他,就说朝廷物资紧张。”
“让他将就着用。”
待分赃既定,许耽唤来书吏:
“造册时记得,绢帛受潮霉变三百匹。”
“粮粟鼠耗二百石,兵械运输途中损坏五十件。”
书吏心领神会,奋笔疾书。
章诳看着满载而归的车辆,忍不住慨叹道:
“想当年你我投军之时,也曾立志报效国家。”
“如今……”
许耽冷笑打断他:
“章兄怎又迂腐了?”
“诸葛亮在关中抵御魏贼,我们在徐州戍防,这都是报效国家嘛。”
“何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这世道,清官难做。”
“相爷反贪反腐是不假,但他一直是反的大贪。”
“像咱们这种小贪,相爷如果都要来斤斤计较的话,他便不是李相爷了。”
“……许公,此言何谓?”
章诳挠挠头,不解地问道。
“因为这事儿要得罪太多人了,相爷是不会去做这样的事儿的。”
“就算去做,也会找别人去做。”
“好了,先不聊这个了!”
许耽背着手,正色说:
“总之,你我小心应对,是不会有事儿的。”
忽有快马驰至,使者高呼:
“丞相府急令!”
“命徐州即日整备军资,三日后发往关中!”
许耽接令,略看一眼便递给章诳:
“看来关中的战事比较吃紧。”
“正好将那些陈旧物资清仓,省得占用库房。”
章诳迟疑道:
“若是前线将士因器械不良而败……”
许耽哈哈大笑:
“害,我们这一部,总共才提供多少军械?”
“这点儿军械,放在整个关中军里,那是九牛一毛。”
“到时候就算是坏的,只因正常损耗上报即可。”
“何况胜败乃兵家常事,与我等何干?”
说到这儿,他压低声音道:
“……仗打得越久,朝廷拨付的军资越多,岂不美哉?”
夕阳西下,府库重门缓缓关闭。
许耽志得意满地揣着新得的玉璧,哼着小曲往私宅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