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下邳城内。
寒风卷着黄沙拍打着街市。
甄畅与管事甄福坐在一家挂着“北地胡羊”招牌的馆子里。
面前铜锅里白汤翻滚,却暖不透二人脸上的冰霜。
“欺人太甚!”
甄畅猛地一拍桌案,震得碗筷作响。
“分明是寻常商货,硬说是军供物资,说扣便扣了!”
“徐州人何时变得这般无礼?”
得到甄尧的回信,让他们暂时不要生事。
等于甄家来徐州这一趟,白白吃了个哑巴亏。
这对身为皇商,加上相爷姻亲的甄家而言,无异于是奇耻大辱。
甄福叹了口气,将烫好的酒斟满一杯推过去:
“……公子息怒。”
“麋家在徐州势大,他们既出面,咱们硬碰不得。”
“叔父既吩咐忍耐,必有深意。”
甄畅冷笑一声,眼角扫过店内熙攘食客:
“麋家?不过借着与相爷联姻得早,便如此跋扈。”
“我甄家经商数十载,何曾受过这等气!”
说罢举箸,夹起一片羊肉送入口中。
只一嚼,他脸色骤变,“噗”地将肉吐在地上,厉声喝道:
“店东何在?”
酒保见二人衣饰华贵,知他们非富即贵,忙堆笑近前问:
“贵客有何吩咐?”
甄畅眼皮也不抬,厉声喝斥道:
“乃公与你说得着么?叫你们店东来!”
不多时,
一个圆脸中年男子疾步而来,拱手道:
“小人便是店东,贵客有何见教?”
甄畅以箸指点锅中羊肉,声如寒铁:
“我问你,这羊肉当真出自草原胡羊?”
店东面色不变:
“自是胡羊,小店从不以次充好。”
“好个从不以次充好!”
甄畅猛地起身,引得四周食客侧目。
“乃公便是在北方长大的,自幼食胡羊。”
“草原羊肉紧实耐煮,久烹不老。”
“尔等这肉一煮即黑,腥膻刺鼻,敢欺我不识货乎?”
店东闻言,顿时汗出如浆,知是遇了行家。
只得躬身告罪道:
“贵客慧眼,小人知错。”
“实是近来鲜卑大人轲比能断了北羊供应。”
“徐州无羊可用,只得从河北购羊。”
甄福冷声道:
“既知理亏,当知商贾规矩,假一赔十。”
店东正要答话,却被甄畅突然打断:
“你方才说,徐州羊肉皆从河北来?”
“……正是。”
店东连连颔首,道:
“莫说小店,全城二百余家羊肉馆子,如今都用的是河北羊。”
“如果两位贵客想吃胡羊,恐怕只有去幽州了。”
“那里接近货源地,胡商的供应量还算足,在那儿能吃到。”
“在咱们徐州恐怕是吃不到的。”
甄畅眼中蓦地闪过精光,与甄福对视一眼,忽然放声大笑:
“好!好!今日便不与你计较了!”
说罢,竟丢下一串景元钱,拉着甄福便走。
出得店门,甄福不解:
“公子这是怎么了?”
“妙哉!”
甄畅执其手,眼中燃着兴奋的火焰。
“徐州二百余家馆子皆需河北羊,而北地牲畜交易,十之七八经我甄家之手。”
“此天赐良机也!”
得益于李翊在幽州开展的期货贸易,加上发明了饺子、铁锅等物什。
这都极大促进了民间馆子的兴起,尤其是羊肉。
草原上的牲畜从来不少。
就拿南匈奴而言。
南匈奴仅有三万户人,人口约二十三万人。
而就是这么二十三万牧民,他们手中的牛羊高达两百万头。
两百万头还是考虑到受战乱影响,所进行的保守估计。
按照游牧民族一人多畜的习惯,正常来讲南匈奴应该有牛羊三百万头。
至于取代匈奴霸主地位的鲜卑人,手中所拥有的牛羊,保守估计有一千两百万头。
但这些牛羊都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就是没办法长期保存。
所以李翊才会根据这一点,来搞期货贸易。
使得草原牛羊,能够大量流入中原。
而流入中原之前,首先得经过河北,也就是甄家掌管的商贸路线。
二人行至僻静处,甄畅低声道:
“你速往南匈奴处,购胡羊两万头。”
“再赴鲜卑,寻鲜卑大人购羊万头。”
“要快,要秘!”
十天后。
邺城郊外,烟尘滚滚,蹄声如雷。
两万头牛羊如潮水般涌过原野,牧人们的呼喝声与牲畜的嘶鸣交织成一片喧嚣。
甄府高楼上,甄家长女甄姜凭栏远眺。
见自家牧场骤然拥挤不堪,柳眉顿时紧蹙。
她疾步下楼,锦衣拂过石阶,带起一阵香风。
“畅儿!”
她行至前院,正遇甄畅与甄福指挥仆役清点牲畜,当即厉声道:
“尔等疯了不成?一次购入这许多牛羊。”
“若生疫病,若遇滞销,甄家基业岂不毁于一旦?”
甄畅转身施礼,神色从容:
“大姑毋忧,小侄自有计较。”
话落。转而问甄福道:
“此番共购得多少牛羊?”
甄福躬身答:
“南匈奴处购得两万头,鲜卑轲比能那边尚有万头在途,不日即到。”
甄家毕竟是掌管河北商路的。
所以自然有人脉,有门道可以轻松从匈奴人、鲜卑人处购得牛羊。
甄畅听罢,抚掌大笑:
“妙极!妙计!”
“此番定教麋家知道,甄家不是好欺负的!”
甄姜气得玉面发白:
“尧弟赴洛阳述职,尔等便如此胡来!”
“鲜卑近来与朝廷不睦,轲比能岂是易与之辈?”
“若中途生变,这万头羊岂不打水漂?”
正争执间,
忽见远处又起烟尘,鲜卑牧人已驱赶着万头胡羊浩荡而来。
羊群如白云落地,角声呜咽,确是上等的草原胡羊。
甄畅眼中放光,执甄姜之手道:
“大姑请看,此羊体型饱满,毛色光亮。”
“乃阴山脚下极品胡羊。”
“徐州馆子用的河北羊与此相比,犹如腐草之荧光比于天空之皓月!”
不日,甄家车队载着数千头胡羊南下徐州。
果不其然,
肉质鲜嫩、滋味醇厚的草原羊一经面市,立时轰动徐州食客。
各家馆子纷纷改换门庭,竞相采购甄家胡羊。
甄畅趁机抬价,每头羊竟售得五贯钱,仍供不应求。
下邳城中,平准令陈应坐立不安。
这日,他密召许耽、章诳至府中商议。
“甄家这一趟,卷走徐州金银不下十万贯。”
陈应指着案上账册,面色阴沉:
“长此以往,徐州财源尽归河北矣!”
许耽拍案而起:
“末将愿率兵扣了他们的羊!就说边关急需军供。”
“不可!”
陈应摇头,“前番扣货已惹非议。”
“若再强扣,恐惊动洛阳。”
“甄家与朝中诸多大臣皆有交情,不是好相与的。”
章诳捻须沉吟:
“不若只扣部分?再以平准令之名压价。”
“徐州本土羊价降至三百钱一头,看那些馆东买谁的!”
许耽附和道:
“章兄高见!陈平准以调控物价之名行事,名正言顺。”
“再令各馆不得采购甄家羊只,双管齐下,如此一来……”
陈应思索半晌,点了点头。
三日后,陈应宴请徐州各大馆东。
酒过三巡,他举杯道:
“今有外商抬价牟暴利,使徐州百姓食肉艰难。”
“诸位皆徐州栋梁,当共维本土商市。”
众商家皆不敢与陈应作对,纷纷应允。
随即陈应又颁布限购令,严禁各馆购买甄家羊只。
同时,许耽率兵截住甄家运羊车队,扣下三千头羊,言道:
“边关戍卒饥寒,暂借军需。”
此次却不敢全扣,余羊仍旧放行。
夜色中,甄畅立于馆驿窗前。
望着一车车卖不出去的胡羊,冷笑一声:
“好个陈应,好个麋家!竟用这等卑劣手段。”
甄福忧心忡忡:
“……公子,鲜卑羊债到期,南匈奴余款待结。”
“若羊只滞销,资金链断裂,甄家危矣!”
甄畅把玩着手中玉珏,忽道:
“福伯,可知徐州最爱食羊肉者为何人?”
甄福一怔:
“自是那些达官贵人……”
“非也。”
甄畅微笑,“乃戍边将士。”
“北地苦寒,士卒非肉不暖。”
邺城,甄府内。
甄畅一声令下,千百工匠尽弃本业,齐聚牧场。
但见刀光闪烁间,肥羊哀鸣倒地,血流成渠。
仆役们穿梭如织,将宰好的羊只运往库房。
甄姜闻讯疾步赶来,见这般景象,气得浑身发抖:
“畅儿!你莫不是疯了?”
“工匠们放下正业陪你胡闹,这万余头羊便是日日宴席也吃不完!”
“待到开春,肉腐臭了。”
“甄家百年基业都要被你败光了!”
甄畅正指挥仆役搬运羊肉,转身长揖:
“……大姑息怒。”
“如今箭已在弦,不得不发。”
“还请大姑将府中库房暂借小侄一用。”
“休想!”